[同人] Those Who Were Touched by Magic (1/2)

篇名:Those Who Were Touched by Magic
作者:janusrome
同人:X-Men: First Class
配對:Charles/Erik
分級:R
聲明:I do not own these characters.

簡介:AU。許多年以前,這塊土地上曾經有魔法師,只不過如今法師早已凋零殆盡。儘管如此,魔法並未隨著那些失去效力的咒語和藥水而消失,魔法依舊存在,存在於那些「被魔法觸碰的人」身上。
鐘錶匠Erik以魔法修復機械而聞名,他四處旅行只為了追殺仇人Shaw。
警告:暴力、角色死亡。
字數:約63,000
A/N:今年的隨緣神祕禮物季收到禮物好開心!這篇本來是為了還願寫的,但高估了自己的效率沒能趕上活動截止前完成。先是一頭栽進House of Cards難以自拔,再來臺灣社會發生了和正在發生太多需要關心的事務,無法靜下心寫文(不要為拖沓症找藉口!)。總之,寫寫停停終於完成了。
感謝流矢,能在有生之年看到Atlas Shrugged的文,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0.


據說,在許多年以前,這塊土地上是有魔法師的。

魔法師沒落的傳說大概是這國度裡每一個孩子都聽過的床邊故事,倘若你是來自遙遠異鄉的旅人,從沒聽過那則傳說,那麼,你不妨向旅途中碰到的人打聽打聽。不論與你談話的對象是誰,是城鎮裡的工匠,還是鄉野間的牧人,抑或是投宿旅店的店主人,他們大概都會這麼回答,沒錯,你聽到的傳聞一點也沒錯,這塊土地曾經孕育了許多知名的魔法師,他們藉由咒語和藥水來操控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神祕又強大的力量,也就是大家口中的魔法。

儘管不同的人說出來的故事內容有所不同,但你聽到的本質上是個大同小異的故事。他們會告訴你,魔法師的外表與一般人沒有兩樣,但魔法師說出來的語言卻擁有神奇的力量。法師聲稱他們尋找擁有天賦的學徒傳授魔法,然而,說故事的人對此嗤之以鼻,駁斥那只不過是幌子,法師們為了隱藏真相而設下的障眼法。他們還說,後來這國度裡每一個人都知道,魔法師之所以異於常人,不是他們天賦異稟,而是他們掌握了「真正的知識」,只有他們才知曉具有力量的真言以及魔法藥水的真實配方,但魔法師誓言捍衛魔法知識的祕密,嚴禁透露給外人。

學習魔法以及使用魔法,並非沒有代價。力量強大的咒語需要經過長時間的研究,反覆推敲和測試,最終才能完成,而這些珍貴的咒語只透過師徒口耳相傳,絕不書寫成文字流傳;調配魔法藥水所需的稀有藥材和罕見金屬價格不菲,而法師們通常藉由提供魔法服務以換取金錢酬勞。法力越強的魔法師不但越受到敬重,收入也較豐厚,不僅能過著更好的生活也較有能力購入更多的魔法材料。為了證明自己的法力超越同行,法師必須創造更強的咒語和藥水,有人窮其一生埋頭苦苦研究,有人使計從他人口中騙取不傳之秘,同行競爭遂埋下了魔法族群之間的衝突遠因。

不記得從哪一個年代開始,領主們重金聘請魔法師隨軍隊征戰,法師們能夠憑空生火燒燬堅固的城池,也能召喚雷電劈倒高聳的瞭望塔,這些施展魔法的術士比驍勇的戰士更令敵人膽戰心驚;在此同時,每逢敵軍壓境,城主也仰賴自家城裡的魔法師提供魔法的保護,抵禦敵人的魔法攻擊。逐漸地,魔法師同業競爭和軍事戰爭無法切割,統治者透過戰爭奪取土地、資源、以及臣民,而魔法師則乘機奪取同行的魔法祕密。

因此,戰爭變得更加殘酷,也更加毀滅。

直到某一天,一場大戰改變了這一切。

起初戰況與往日無異,兩軍在城外的平原短兵相接,分屬不同陣營的魔法師射出的強勁能量在空中碰撞,火星紛飛,轟響不斷,勢均力敵互不相讓。到了某一刻,匯聚的能量突然炸開,戰場上所有還沒倒下的人同時被爆震波打倒在地,灼熱的能量從天而降,穿透盔甲,通過人體,最後消失於大地。有些人從衝擊中恢復,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但有更多的人倒下之後再也沒爬起來。緊接著,在場的魔法師們赫然驚覺到,真言不再回應他們的呼喚,藥水也失去原有的效力,他們再也無法使用法力。

從那一天開始,咒語淪為無意義的胡言亂語,而記載魔藥配方的書籍充其量只是一疊廢紙。魔法師不再是魔法師,「魔法師」變成一個死去的詞彙。

然而,魔法並未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在那場大戰之後,這個國度裡陸續誕生了一批異於常人的人類,這些人不需要吟誦咒語也不需要調製藥水,他們天生就能施展魔法。儘管這些人終其一生只能使用一種魔法,而且威力遠遠不如昔日的魔法師,但這現象成為魔法依然存在於這塊土地上的證明。至於那些生來便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則被大家稱呼為「被魔法觸碰的人」。

於是,這塊土地上再也沒有魔法師,只有那些被魔法觸碰的人。



1.


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新月隱沒在漆黑夜空裡的某處,點點星光在遙遠的上方閃閃爍爍。不需提燈便能疾行於夜色之中,光線又不至於太過明亮無法隱匿身形,Erik站在窗邊,面無表情看著籠罩在夜色裡的小鎮,暗暗想道,這真是一個適合刺殺行動的夜晚。

今天上午Erik抵達這個普通的河港小鎮,小鎮居民不過數千,鎮上的街道也不複雜,他背著工具箱在鎮上來回走了幾趟,一面吆喝招攬生意,一面暗暗記住他走過的巷道。Erik是四處旅行的鐘錶匠,每到一處市鎮,他替當地人調校、修理或保養鐘錶賺取微薄的旅費,休息一兩個晚上,然後又動身前往下一個市鎮。鐘錶匠不是個罕見的職業,但在這個國度裡,不必拆解時鐘就能以魔法修復故障機械的鐘錶匠,除了Erik沒聽過第二人,因此他在這一行小有名氣。

日落之前,Erik挑了一間靠近碼頭的旅店投宿。他用魔法修好了擺在大廳裡的古董掛鐘,也為店主人清洗保養他父親的父親傳下來的老懷錶,他換到了在旅店閣樓的安靜小房間過一夜,此外他也得到了晚餐招待,一條新鮮的硬麵包、一片煙燻魚乾、以及一大碗熱騰騰的燉菜湯。

入夜以後,Erik躺到床上,他沒有睡著,只是閉目養神,傾聽鎮上的人聲活動隨著夜色加深逐漸歇息。等到夜深人靜,他才起身下床,換上輕便合身的深色衣褲,最後將藏在工具箱夾層裡那把磨得不能再銳利的匕首插入靴筒裡的皮鞘。

他來到窗邊,俯瞰夜裡的街道,同樣的街道在白晝與黑夜是兩種不同的景色。等到他辨明方位,想清路線,Erik爬出窗戶,站上窗臺,接著他使用魔法從三層樓高的窗口緩緩飄落,輕輕降到地面,幾不可聞的著地聲沒有吵醒任何一位已經入睡的鎮民。

依照心中的地圖,Erik沿著街道快步跑向港口。夜裡的街道瀰漫著一層薄霧,越靠近碼頭,霧氣越濃。儘管如此,Erik仍一眼就認出停泊在碼頭邊的某艘船隻。

他不可能認錯,也不可能忘記這艘船——超過四十公尺的船體,三根直立的船桅,漆成全黑的船身,以及漆在船尾的船名Atoma——當年航行經過他們村子的就是這艘船……

船艙窗口透出黃色的燈光,這段日子裡Erik已經暗中觀察過許多次,他發現船隻停泊在港口時,船主仍留在船上過夜而不是上岸住宿旅店。他躡手躡腳踩上木板搭建的碼頭,霧氣雖妨礙了他清楚看見四周,同時也妨礙了他的敵人清楚看見他。Erik解開繫船纜的繩結,接著他輕輕躍入水中。早春的河面已無浮冰,但河水仍凍得他上下兩排牙齒直打顫。

Erik用魔法抓住放在船艙裡的鐵錨,將Atoma緩緩拖離碼頭,推向河心,順著河水往下游漂去。儘管他的動作盡可能緩慢,但以他對敵人的瞭解,到了這時對方大概已經察覺到情況有異了。他抓住船舷,爬上船,輕巧落在甲板上。

Erik聽到甲板底下傳來說話聲,接著啪的一聲,然後是一陣腳步聲。他抽出靴筒裡的匕首,緊緊握在手裡,雙眼牢牢盯著艙門,屏住氣息,蓄勢待發。

不多時,艙門咿呀一聲打開,有個人提著油燈從底下走了上來。搖曳的黃色火光照亮了那個人的臉孔,如果先前Erik沒有屏住氣息,此刻他也會忘記呼吸。

那個人正是Shaw,Sebastian Shaw,Erik追蹤多年的仇人,也是他今晚的暗殺對象。

Shaw看起來和二十年前沒有兩樣。

……老天,傳聞是真的,這個鍊金術士不會變老……

Erik揚起手,射出匕首,才一轉眼銳利的刀鋒已經刺入Shaw的左肩。Shaw的身子一晃,但他沒有倒下,反而猛然轉頭朝向Erik隱身的暗處。

眼見行跡已經暴露,Erik連忙用魔法抓住躺在艙底的鐵錨,使勁揮起。鐵錨衝破艙壁,夾帶許多破碎木板凌空飛來,他使出全力將鐵錨砸向Shaw。

沉重的金屬直接衝向Shaw,在撞擊的那一瞬間,Erik感覺到所有的力量竟然在接觸到鍊金術士身體的剎時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魔法!那個鍊金術士也有魔法!Erik震驚想道。但在他再次發動攻擊之前,鍊金術士抓住鐵鍊,揮舞鐵錨反過來砸向Erik。

Erik急忙用他的魔法抓握金屬,豈料衝擊的力道太強,他無法制止鐵錨飛向他。他的手掌才碰到鐵鍊,額角和胸部已先後被鐵錨砸中。Erik感到胸口一陣劇痛,痛得他忍不住大喊。Erik體內的魔法在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自然湧現,如同一張網子罩住他全身,適時阻止了強勁的衝撞力量粉碎他的骨骼和內臟。

多虧了魔法的保護,Erik逃過當場斃命的不幸下場,但沉重的金屬推著他撞上木板船艙,鐵錨上用來抓住河床底部的金屬鋸齒深深咬進他的肩膀和胸膛,將他釘在艙壁。

鍊金術士從容不迫走了過來,他提起油燈,放在Erik的面前,燈光照亮了他滴著河水也滴著鮮血的臉孔。

「啊,是你。」Shaw冷冷哼了一聲,勾起嘴角,露出微笑,「好多年沒看到你了,Erik Lehnsherr,或,我該稱呼你鐘錶匠,Erik the clockmaker?呵,當年你慌慌張張逃走,誰知道現在你又自動送上門?」

Shaw輕鬆寫意拔下沒入他左肩的匕首,在手中把玩銳利的短刀。Erik看到Shaw肩頭的傷口比他預期的還要淺,他明明瞄準了Shaw的心口,匕首卻射偏又刺得太淺,Shaw看似只受到皮肉傷。Shaw伸手摸向Erik的胸口,指尖輕觸泊泊淌著鮮血的傷口,讓他的手指像蘸糖漿一般,覆蓋著Erik的血。「嘖嘖,」Shaw不以為然搖了搖頭,「真是可惜了這些血啊……」

絕不能被鍊金術士抓住!否則等著他的是生不如死的遭遇!

額角的血流入他的眼睛,他幾乎睜不開眼。Erik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氣推開鐵錨,想要掙脫,但Shaw一把手掌搭上震動的鐵錨,Erik就立刻動彈不得。

Shaw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身體往前傾了一點,湊在Erik的耳邊,輕聲說道:「你以為我想要你的魔法,鐘錶匠?我以前的確想要你的魔法,但你……哼,你不值得我大費周章。Azazel!

Shaw的最後一個字是響亮的呼喊,驀然提高的音量刺得Erik耳朵嗡嗡作響。

啪!

Erik隱約看到紅色的影子出現在他面前。「送這位鐘錶匠離開。」Shaw冷冷地吩咐新到者。

一隻手搭上Erik的肩膀,牢牢抓住,下一秒他就離開了鐵錨的束縛,有一刻他好像漂浮在空中,緊接著他往下墜落,墜入冰冷的水中。

水灌進Erik的鼻子,他張開嘴卻只喝進更多的水。Erik連忙憋氣,揮動手腳往上划,想趕在沒氣之前浮出水面,但他大量失血的身體虛弱不堪,他的雙手雙腳在冰冷的水中漸漸失去知覺,最後竟完全不聽他的使喚。

他開始往下沉,不斷往下沉。

恐懼、憤怒,他奮力掙扎,想要抓住任何東西,任何能帶著他離開東西,但他什麼都沒抓到。

他繼續下沉,再下沉,直到他吐了出最後一口氣。

對不起,爸、媽、Ruth、還有其他人,我沒辦法為你們報仇了……

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只剩下冰冷和黑暗……

Erik!

有個聲音呼喚他的名字,一個他從來沒聽過的聲音。

Erik!

在Erik完全失去意識之際,他隱約感覺到有個人從後面抱住他,把他從水底往上拉。

「那就是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使者嗎?」這個想法閃進Erik的腦海,而他最後一個想法是:「我終於要加入我的親人了……」



2.


Erik睜開眼,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聽到叮叮咚咚的聲響,偏過頭,尋著聲音望去,看到窗外掛著一具由長短不一的數根木條組成的風鈴,在微風吹拂下發出柔和的聲音。明亮的光線從敞開的窗戶照入室內,空氣裡有股淡淡的草藥氣味,五步見方的房間裡擺著兩張床,而他正躺在其中一張上面。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身上蓋著一條灰色的羊毛毯,而他的手臂上包著繃帶。Erik掀開毛毯,他的動作牽動了胸部的傷口,令他忍不住發出吃痛的嘶聲。他的上身赤裸,胸口裹著繃帶,下半身有件鬆垮垮的灰褐色亞麻長褲。

很顯然的,他沒有死。有人救了他。

這是哪裡?

誰救了我?

……難不成這裡是鍊金術士的巢穴?

Erik慌忙起身,顧不得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也顧不得酸軟的四肢對他提出的嚴正抗議。他試了一下,他感覺到他的魔法仍在體內,也許他可以跳窗逃走——

「啊,看來你醒了……等等,你在做什麼?別動!你會扯開傷口!」

Erik連忙回頭,看到房門口站著一頭毛絨絨的藍色生物。那隻生物像人類一樣雙腳站立,身上也穿著男性的衣褲,但他全身布滿藍色的毛髮而他的臉孔像是豹子,他臉上還戴了副眼鏡……

就在Erik呆呆愣在原地的短短一秒鐘裡,野獸一躍跳到他面前,銳利的獸爪搭上Erik的肩膀。野獸的動作十分敏捷迅速,但他抓住Erik的力道卻出奇的輕,彷彿怕弄傷他似的。「你最好躺下。」野獸皺眉說道:「要是你把傷口扯開,我還得把你再縫回去。」

等到Erik回過神,會說話的藍色野獸已經抓著他的手肘領著他走回床邊。

Erik瞪著野獸,厲聲問:「你是Shaw的手下嗎?」

野獸一臉茫然,「誰是Shaw?」

Erik繼續瞪著野獸,野獸臉上的困惑神情看似不像裝出來的。要嘛他沒說謊,要嘛他是個說謊高手,不論正確答案是前者還是後者,Erik自知再問下去也沒有結果,於是他改口問道:「是你救了我嗎?」

野獸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敦促Erik坐到床邊,好讓他彎下腰檢查Erik胸部的傷處。野獸小心翼翼揭開沾著些許血水的繃帶,看到整齊縫合的傷口沒有撕裂,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才開口,「嚴格來說,是Charles救了你。」

「誰是Charles?」

「Charles Xavier,Xavier家族的年輕主人,這一帶的地主。」

Erik搖了搖頭。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但他會記住這個名字。

「看來你不是本地人。」野獸嘟噥了一聲。他從瓶子裡倒了一杯透明清澈的液體,遞給Erik,「煮過的水。」

Erik接過木杯,這才發現他早已口乾舌燥。他一口氣喝光杯裡的水,野獸又倒了另外一杯再遞給他。「我是Hank,Hank McCoy。」野獸溫文有禮說道:「我是個醫生。」

醫生?

Erik眨了眨眼,好吧,人不可貌相。他以稍慢的速度喝完了杯裡的水,「我是Erik。」

Hank點了點頭,拿走Erik手中的空杯,「你餓了嗎,Erik?廚房裡還有一些午餐剩下的湯,我可以拿過來給你,如果你不想走動的話——」

「不,」Erik連忙說:「我可以走。」他想要趁機觀察這個陌生的環境。

「好吧。」Hank點頭同意。他伸出毛絨絨的粗壯手臂,攙扶著Erik站起來,走出房間。

他們穿過走廊,屋裡乾淨整齊,通風良好,Erik看到樑柱上吊掛著一束一束曬乾的草,推測可能是藥草。固定在牆壁的木板架上擺著許多瓶罐,外頭貼著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標籤,看不到內容物。他們一路走出木屋,Hank關上門,扣上門閂,門邊掛著一塊木牌,上頭漆著代表醫生的柳枝和藥釜的圖樣。

「原來你真的是個醫生。」

「是呀。」Hank微微一笑,「不過,目前你是我唯一的病人。」

「看來你的病人不多?」

Hank聳了聳肩,「不是每一個人都放心讓像我這樣的人為他們治療。」

「你是說,被魔法觸碰的人?」Erik澄清道。Hank的醫術應該不差,他身上妥善處理的傷口就是證明。然而,倘若Erik被送過來的時候還沒失去意識,他一看見醫生是頭毛絨絨的藍色野獸,搞不好他也會嚷嚷著想要換一位看起來更像人類的醫生。

Hank轉過頭,驚訝地看著Erik,「大部分人看到我的第一眼,都會說我是畸形人,而不是被魔法觸碰的人。」

「哦?是那樣嗎?」魔法作用在不同人身上的方式皆不盡相同,有些人的外表因為魔法而改變,有些人被魔法觸碰的證明則隱而不現。

「說我是被魔法觸碰的人,Charles是頭一個。他說魔法形塑了我的容貌和我的肢體,並且用這說詞把我介紹給他身邊的人。儘管認識Charles的人或多或少接受了他的觀點,但陌生人一看到我的長相,依舊認定我是怪物。」Hank低下頭,看著自己異於常人的手掌,然後再抬起頭看著Erik,「你是第二個,Erik,除了Charles之外,才見面就說我是被魔法觸碰的人。」

太陽高掛在他們頭頂的晴空,此刻看來是中午過後不久。屋外一片青翠的草地,抬頭即能看見高低起伏的山丘在不遠處,隔著蔚藍湖水與他們相望。Erik和Hank行走在石子小徑上,前往矗立在湖邊的灰色小型城堡。「這是哪裡?」Erik困惑地問。

Hank告訴他這裡的地名。Erik聽過這座山腳下的湖泊,但他在旅途之中從沒拜訪過這處。這個地點距離Erik最後落腳的河港小鎮大約有兩天的步行路程。

「我昏迷了多久?」

「差不多半天。」Hank回答:「昨晚接近午夜的時候,Charles和Raven把你帶來我的診所。」

Raven,另一個陌生的名字。Erik暗暗把這個名字也記在心中。

看來他在一瞬間移動了大約一百公里。一般人是辦不到這種事的。也許有魔法介入其中。他暗暗想道。

這座鄉間城堡的規模不大,位在湖畔地勢較高處,是這一帶最高、最醒目的建築。他們順著小徑來到一堵石牆,Hank推開柵門,扶著Erik走進綠意盎然的庭院,庭院裡種著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Hank領著Erik從一扇看似下人進出的簡陋木門走進建築物。

他們在陰涼的走廊上和三個玩耍的小孩擦肩而過,孩子們見到Hank都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看來Hank是城堡裡的常客。Hank帶著Erik一路走進空無一人的廚房,扶著Erik在長桌旁邊坐下,然後他走到不見火苗只有灰燼的爐前,從吊掛在爐上的燉鍋裡舀出剩下的湯,裝在木碗裡,擺到Erik的面前。Erik連忙道謝,毫不氣客拿起湯匙喝了起來。胡蘿蔔和蔬菜燉煮的兔肉湯調味簡單但味道鮮美,Hank又切了幾片麵包遞給他,他把硬麵包撕成小塊丟進碗裡,泡軟了才撈起來吃。

Erik正想向Hank打聽Charles,然而他才抬起頭便看到廚房門口有個小小的身影探頭探腦。那是一名看起來才四、五歲的小男孩,他頂著一頭稻草顏色的短髮,全身皮膚是灰燼的顏色,男孩的眼窩裡閃著兩團紅光。

「嗨,Kevin。」Hank微笑著向男孩打招呼。

男孩怯生生往門邊柱子後方縮了縮。

「Kevin!」

一位紅髮女士出現在廚房門口,「不是跟你說不可以亂跑嗎?」她一面壓低嗓子責備,一面伸手牽起小男孩,然後她對Hank說:「抱歉,Hank,打擾了你們。」她瞥了一眼Erik,又匆匆別開視線。

Erik這才注意到自己依然赤裸著上身。他感到雙頰有點發燙。

「抱歉,我忘了拿衣服給你。」Hank結結巴巴向Erik道歉,然後為他們介紹,「Erik,這是Moira MacTaggert夫人和她的兒子Kevin MacTaggert。夫人,這是Erik,我的病人。」

MacTaggert夫人朝他們分別點頭示意,旋即她牽著小男孩離開。

等待他們的腳步聲遠去,Erik開口問:「MacTaggert夫人是這裡的女主人嗎?」

Hank遲疑了片刻,「某方面而言,是的。名義上的主人當然是Charles,但最近幾年管理城堡裡大大小小事務的,實際上是MacTaggert夫人。她的丈夫去世之後,Charles把他們母子接過來同住,因為她的兒子Kevin……也是被魔法觸碰的人。」

「看得出來。」Erik點了點頭。

「Kevin的魔法……帶給他家人許多煩惱,導致MacTaggert家族不願意承認這名繼承人,而Kinross家族——MacTaggert夫人的娘家——也不歡迎他,最後是Charles告訴夫人,說她和Kevin可以搬來這裡,只要她願意照顧城堡裡收容的孩子。他們有些是失去親人無家可歸的小孩,有些則是因為魔法而被遺棄的小孩。」

「收容這些小孩有什麼目的嗎?」Erik警戒地問。發生在他以及其他人身上的慘劇,一開始都是看似無害的善意舉動……

Hank似乎沒有聽出Erik的疑慮。「每一個人都需要家,不是嗎?」他聳了聳肩,「十年前,我跟著馬戲團巡迴表演,是『畸形秀』的其中一位明星——直到我遇見了Charles。當時馬戲團來到鄰近的市鎮,Charles和Raven來看表演。那天晚上表演結束後,他們來到我的帳篷,Charles對我說,白天關在帳篷裡面看書,夜幕低垂後上臺表演,這不應該是我生命的全部。如果我願意,我可以留下來,和他們同住,把他們的家當作我的家,因為每一個人都需要家。」說著,Hank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我被他說服了,還有Raven她……總之,我留了下來。」

Erik不相信事情有這麼單純。

這個Charles救了他,找醫生把他縫起來;這個Charles的城堡裡收容了許多被魔法觸碰的人,但他究竟懷著什麼樣的居心?

Erik的直覺告訴他,其中必定有詐。

「Xavier先生不在嗎?我想要親自向他道謝。」

「今天一大早Charles有事進城去了,大概過幾天才會回來。」Hank回答。

Erik決定在此處多住幾天。一來沒人趕他走,二來Hank堅持他需要休息靜養,現階段不適合遠行。除此之外,Erik想要親眼見見Charles Xavier,搞清楚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再決定他到底該向Charles道謝,還是該殺了這位用善意的糖衣隱藏惡毒企圖的人。

受傷那天穿的衣褲送回到Erik的手上,衣物上已無血漬污跡,劃開的布料也已縫補妥當。Erik睡在Hank診所的病房裡,也就是他躺了一晚的房間。

Hank的生活不算忙碌,他清早起床,照顧屋外那片種植多種藥草的小庭園,然後到湖邊提水,回小屋,在爐子上熬煮添加了糖、葡萄乾和牛奶的麥片粥,當作兩人的早餐。為了節省柴火,他們會到城堡的廚房,和廚子以及僕役一起吃午餐和晚餐。Hank最常照顧的是城堡裡收容的小孩在玩耍時跌倒的挫傷,他也會去附近的村子拜訪數名他長期照顧的上了年紀的村民。

Erik通常跟著Hank一起出門,在途中和Hank閒聊,盡可能向Hank以及村人們打聽關於Charles的資訊。

Xavier家族靠著山裡的鹽礦開採致富,據說從湖邊一直到翻過山頭的另一邊都是他們的家產。前一代主人Brian Xavier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因火災喪生,喪夫後始終鬱鬱寡歡的Sharon Xavier,也在Charles成年後不久即病逝。Charles是Xavier家族現今的唯一後裔,大家都說他是個親切又慷慨的人,從不刁難佃農,也不曾苛待下人,只可惜他經常和盜賊之流來往,在外頭的名聲不太好。

Moira Kinross原本是Charles的未婚妻,但Xavier夫人過世後,Kinross家反悔了,他們質疑這位年輕繼承人的操守,而逐漸枯竭的鹽礦場更令Kinross家族不願意和Xavier家聯姻。雙方達成撤銷婚約的共識,沒過多久Moira就嫁給MacTaggert家族的Joseph。

Xavier家的主人至今依然未婚,理由眾說紛紜。Hank不願意談論八卦,只說他相信Charles有他自己的打算。至於其他的村民,有人說他在不同的城鎮有不同的情人,只想玩樂沒打算成家;但也有人使用隱晦的字詞,暗示原因在於他不喜歡女人;不過更有人斬釘截鐵說,那是因為他對昔日未婚妻難以忘懷,最好的證據就是他在MacTaggert夫人喪夫後陷入困境時伸出援手,願意接納她和她的兒子。

那天傍晚,一位附近的居民神色驚慌來敲診所的門找醫生,Hank提起藥箱跟隨對方急忙離開,留Erik獨自在木屋裡。Erik乘機在房子裡走動,他仔細檢查了這棟小屋,牆壁沒有夾層,地板沒有暗門,房子裡最多的物品是書籍和藥材,乍看之下這個醫生沒有什麼黑暗的祕密。

第三天,Hank的木屋來了一位新客人。中午過後,一名高壯男子從山腳下一路往此處走來。Hank遠遠就看見了那個身影,他對Erik說:「那是Logan,他是附近山裡的獵戶,每隔一陣子就會帶著獵物下山,在我這裡暫住一或兩天。」

Hank似乎很高興見到Logan,獵戶還沒走近,他已經先行走出小屋迎接他。Erik跟在醫生的身邊,看著肩上負著一頭雄鹿的獵戶邁著大步走向小屋。

「唷!McCoy!你看起來氣色不錯。」Logan吆喝著,把扛在肩膀上的鹿放到地上,「Chuck在嗎?」

Hank搖頭,「兩天前他去城裡,有個案子。」

「他一個人去?」

「Raven和他一道去。」

Logan隨口應了一聲,他轉過頭望向Erik,銳利的目光打量他臉上剛結痂的傷口和轉變為紫色的瘀傷,以及手臂上的繃帶,「你的病人?」

Hank點了點頭,「他的名字是Erik。」

Hank走進小屋,把立在後門旁邊的結實矮桌搬到戶外,好讓Logan把獵物從地上移到桌上。「我去廚房拿些東西就過來。」說完,Hank往城堡的方向奔去。Erik猜想Logan可能不只一次來這裡找Hank幫忙處理獵物。

Hank才離開,Logan就先動手了。Erik詫異地看著Logan從手指關節處伸出一隻長長的銳利骨爪,以骨爪當作小刀,先從關節處挑斷雄鹿的四肢,然後戳進軀幹,劃開毛皮,骨爪沿著皮和肉之間,一點一點割開。Logan的動作熟練又俐落,等到Hank提著水桶回來,矮桌上已經有一張剝下的鹿皮。

剝皮的差事Erik幫不上忙,Hank又不敢讓他做重活,於是他只好站在一邊袖手旁觀。不多時,Erik分配到了一項工作,那就是提著裝鹿內臟的水桶走去城堡的廚房,把水桶交到廚子手上。圓臉的廚子興高采烈接了過去,他喚來一位紅髮小女孩,要她帶著Erik去附近採漿果。「只要成熟的、沒有毒的,都可以摘。」廚子給了一個非常模糊的指令。

再一次,Erik發現自己幫不上忙。這一帶的植物他不太熟悉,但那位名叫Jean的小女孩看似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所以Erik乾脆提著籃子跟在她身邊,隨著她走過灌木叢,看著她把摘下的紅色或黑色果實拋進籃中。

有一回Jean站得比較遠,擲偏了,Erik原以為他來不及把籃子移到剛好能夠接到果實的位置,但那串紅色的果實在半空中不自然地停了片刻,然後才不偏不倚落入籃子。

Erik詫異地看著Jean,那個女孩……

Jean有點緊張瞄了Erik一眼,彷彿她做了不該做的事,害怕受到責罵。Erik趕忙對她微笑,表示他不在意她使用魔法。

又一個被魔法觸碰的人。

Hank、Kevin、獵戶Logan似乎也是,而現在Erik發現Jean也有魔法。

在此之前,Erik唯一一次置身在被魔法觸碰的人聚集之處,就是Shaw囚禁他們的地窖……

等到Erik和Jean帶著裝滿果實的籃子回到廚房,廚房裡飄著香料燉肉的誘人香味。廚子正在桿麵皮,他要Erik晚點帶Hank還有Logan過來吃烤好的肉派。

Erik走回Hank的小屋,他看到矮桌上的鹿已經骨肉分離,陸續有附近居民聽到獵戶下山的消息而過來買一些鹿肉。Hank把切成大塊的肉灑上粗鹽,然後用某種樹皮分別包妥,好讓Logan隔天帶去鄰近市鎮賣給肉販。太陽即將西沉之時,他們三人把剩下的碎肉和大骨帶去城堡的廚房,順便大快朵頤剛出爐的熱騰騰肉派。外頭是烤得酥脆的麵皮,內餡是與辛香料和漿果燉煮的剁碎內臟。Erik把分到的肉派吃個精光,他忍不住納悶,如果這是Xavier家下人吃的食物,那主人平常吃的又會是什麼樣的菜餚?

Logan在Hank的診所住了一晚,隔天一大早他就背起處理過的鹿肉離開,直到日落之後都沒有回來。

這一日Hank的小屋和Xavier的城堡都沒有訪客。

第五天,Erik做了決定,倘若今晚仍等不到Xavier家的主人歸來,明天清早他就要動身離開了。他必須盡快上路,繼續追蹤Shaw的下落。現在Erik只希望他的行李和工具箱仍在河港小鎮的旅店裡,旅店主人還沒把他的衣物和工具變賣換錢。

這天傍晚,Charles Xavier終於回來了。

當時Erik和Hank正在前往城堡廚房吃晚餐的途中,Hank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對他說:「Charles和Raven回來了。」

Erik順著Hank的視線望去,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他們靜靜站在原地,隔了一會,Erik才看到遠處的道路上有一陣揚起的塵土。他猜想野獸的視覺可能比一般人更敏銳。

這幾天下來Erik一直聽到Charles的名字,直到現在他才終於有機會見到Charles的真面目,為了不明的原因,Erik感到緊張不安。

Hank拜託Erik進去通知MacTaggert夫人,他照做了;MacTaggert夫人聽到Charles回來的消息,看似鬆了一口氣,她請Erik離開時順道去廚房通知廚子,多準備兩位Xavier的晚餐,他也照做了。

Erik從廚房的邊門離開城堡建築,走進庭院,左右張望好一會,卻沒有看到Hank的人影。

正當他納悶Hank上哪裡去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喊了「嘿!」的一聲。

他順著聲音轉過頭,看到一輛驢車停在十幾步之外。有個男子牽著韁繩坐在車上,他朝Erik揮了揮手,接著跳下車,解開繩轡和衡軛,把灰驢的韁繩交到一名上了年紀的男僕手裡,然後他隨手撣了撣衣褲,朝Erik走了過來。

他的衣服不算華麗,比不上城裡的貴族或富商,但衣料和款式一看就知他不是尋常的鄉間農夫或城堡裡的僕役。他看起來大概三十歲左右,個子比Erik稍微矮了一些,他有一頭凌亂的深褐色捲髮,還有一張幾乎可說是漂亮的臉孔,而此時他臉上漾著足以讓Erik融化的燦爛笑容。

Erik不由自主回以微笑,他感到自己因為緊張而加快的心跳似乎又因別的理由再加快了些許。

男子走到Erik面前,笑吟吟望著他,開口說道:「很高興看到你沒事,Erik。」

這一瞬間,Erik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他試圖刺殺Shaw的那個夜晚,他墜入水中、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陌生聲音就是這個人的聲音。

過去數天偶爾回想起那件事,Erik都以為那只不過是幻覺,在神智不清之際聽到了不存在的呼喊聲。

然而,此刻站在Erik面前的這名男子,他的聲音和那晚Erik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莫非他是Shaw的同夥?否則他怎麼會知道——

Erik沉著臉,冷冷質問:「為什麼你會在見到我之前就已經知道我的名字?」



3.


那名男子悠然自得的神態絲毫沒有受到Erik嚴厲語氣的影響,反之,他臉上的笑容還加深了幾分。

「我和你一樣,Erik,我們都是被魔法觸碰的人。」他舉起戴著黑色皮手套的雙手,「當我用手接觸到別人的時候,我能夠獲悉對方的名字和身分,並且得知對方是否在說謊——我的魔法讓我成為一位優秀的捉賊人,也許你曾經聽過我的名號,Charles the thief-taker?」說著,他脫下手套,舒展手指,挑眉問道:「你想要我示範給你看嗎?」

Erik盯著他,原來他就是Charles。

假設Charles所言屬實,那麼,那晚他把Erik從水裡撈出來,由於他的雙手接觸到Erik,所以他得知Erik的名字,這說得通。

Erik放鬆了一些,也許他錯怪了Charles。「不必麻煩了。」他說。讀心術不是稀罕的魔法,只不過在此之前Erik沒遇過真正的讀心人,自稱擁有讀心術的騙徒倒是遇過不少。「謝謝你救了我。」

「別客氣。」Charles隨口回道,彷彿那僅是舉手之勞。他的視線掃過Erik的臉,然後往下移到肩膀和手臂,「我相信你應該向Hank道謝,他是個好醫生。」他的目光在Erik身上停留的時間超過評估傷勢所需要的。

「他的確是。」Erik點頭同意。Hank野獸般的外表乍看之下雖然嚇人,但他實際上是個靦腆害羞且溫和有禮的年輕人,更不用說他確實是個好醫生。

他的回答似乎讓Charles頗為滿意,後者含笑點了點頭。

Erik回想著剛才Charles說的話,他好奇問道:「你說你是捉賊人?」

「是呀。」

「……我以為捉賊人盡是些招搖撞騙的傢伙。」他老實說道。

Charles哈哈大笑,彷彿不覺得被冒犯,只覺得有趣,「我不否認,我的同行們普遍名聲不怎麼好。」

繁華熱鬧的城鎮裡,熙攘的市集和各式店舖是城裡城外居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心,然而在這些商隊往來、人群與金錢匯集之處,通常也是眾多盜賊活躍的地方。旅行在鄉間林道偶爾會碰上攔路打劫的兇狠強盜,在城市裡的暗巷也很有可能會遭遇到,但,置身在城市之中,更常碰上的則是防不勝防的眾多扒手和竊賊。

一般而言,城市都設有守衛隊,衛士們受雇於城主,負責維持城內的秩序,以及保護城市抵禦外來的威脅。儘管追緝盜賊也是守衛的職務之一,但除非已知做案者身分,出動前往盜賊巢穴捉拿犯人,否則守衛隊不會將寶貴的人力浪費在不一定有成果的竊案調查。因此,富人們——或,手邊有些多餘金錢能夠花用的人——則會祭出獎金懸賞竊賊,期望追回(至少一部分)失去的財物。而那些專靠捉拿竊賊領取獎金的人,就是「捉賊人」。然而,捉賊人通常不是什麼正道人士,絕大多數捉賊人本身就是盜賊,由於他們知道應該去哪裡打聽消息,該向誰打聽風聲。據信不少知名的捉賊人都和盜賊有掛鉤,包庇那些給他們好處的盜賊,栽贓陷害其他盜賊或甚至無辜的人。

正因如此,聽到Charles自稱是個捉賊人,Erik不免感到意外。畢竟捉賊不是什麼高尚的職業,他忍不住納悶想道,為什麼一個像Charles這般出身的人,竟然會從事捉賊的行業?

Charles微微一笑,「你好奇為什麼我會當個捉賊人?」

Erik點頭。他猜想大概已有不少人問過Charles這問題。

「我以為理由很明顯。」

「哦?」Erik調侃道:「因為你用雙手去碰別人,就可以打聽到你想知道的消息?」

「大致上是這樣。」Charles順著他的話回道。

「那還真是方便啊。」

「相當實用,可不是嗎?不過,有些時候嫌犯逃得太遠,我還是得大老遠追到人抓回去交差,否則領不到賞金……好了,我相信晚餐的時間到了。」

Charles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Erik也沒追問下去。

Erik跟在Charles身旁隨著他走回城堡,令Erik有些詫異的,Charles也從邊門進出。Xavier家的主人看似沒什麼架子,不在意排場也不重視禮儀,他還堅持Erik稱呼他Charles而非Xavier先生。

「對了,Erik,有東西要給你。」他領著Erik走到門廳,但那裡什麼都沒有。Charles微微一怔,「喔,」他喃喃說,「抱歉,跟我來。」

Erik疑惑地跟著Charles離開門廳,爬上樓梯,來到三樓。他沒有到過城堡的這部分。現在已接近點燈時分,夕陽餘暉從面向西邊的窗戶照進走廊,Erik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柔和的橘黃之中。他腳下的地毯磨損嚴重,狀似陳舊,牆上吊掛許多幅壁毯,在昏暗光線照射下,顏色雖然黯淡但編織的圖樣繁複又細緻,Erik不由得放慢腳步多看兩了幾眼。他聽到Charles低聲自言自語:「天氣回暖了,我應該請人把壁毯收起來……」

走廊的盡頭是兩扇厚重的門板,Charles推開門走進房間,那是一間寬敞的……臥房。

正當Erik納悶為什麼Charles把他帶來不知道誰的臥房,他瞥見他的行李和工具箱放在門邊的椅子上。

「不好意思,我沒先說清楚,他們以為這也是我的行李,所以一併拿到我的房間。」

「你怎麼會知道——」要去哪裡拿我的行李?

話沒問完,Erik大致已猜到了答案——當然,Charles又朝他揮舞手指也提供了暗示。

在他們相遇的那晚,Charles到底從Erik身上得知了多少關於他的事?

那個問題的答案令Erik有點好奇也有點不安,他提醒自己,盡量別讓Charles碰到他,因為Charles是個貨真價實的讀心人。

「旅店主人對我保證,他絕對沒有亂翻你的行李也沒有順手摸走值錢的東西。」Charles微笑說道:「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Erik瞇起眼,「旅店主人就這樣把我的行李交給你?」

「我說我是你的朋友。」

「他毫不懷疑相信你說的話?」

「我說話很有說服力。」

Erik面無表情瞪著他。

「好吧,其實是我妹妹假扮成『你』,和我一起去旅店拿你的行李。我的妹妹Raven是個易容高手,扮成誰像誰,唯妙唯肖的程度連對方的熟人都不一定能認出來……」Charles的目光越過Erik的肩膀,「嘿,Raven,我們正好談論到妳!」

Erik轉過身,看到一名年輕女子站在門口。她有張討人喜歡的漂亮圓臉,金色捲髮隨意紮在腦勺後,身上的衣服有點邋遢,臉上有著旅行歸來的倦意。她的長相和Charles不怎麼相像,和Erik更沒半點相似之處。

……看來她的易容術十分高明啊。

「終於看到你清醒的樣子了,鐘錶匠Erik。」她微笑說道,接著上上下下打量著Erik——如同她兄長稍早的舉動——「Hank說你恢復的情況很好。」

「托他的福。」Erik有禮貌地回答。

Raven Darkholme,他已經從Hank那裡聽過不少她的傳聞。據說Raven是遠房親戚,幼時失去雙親,從小被Xavier家收養,和Charles情同兄妹。Hank提起她的時候臉上總有藏不住的笑容。

Charles親暱地伸手攬住她的腰,Raven則笑嘻嘻回抱,害Erik感到些許不好意思。

Erik背起行李和工具箱,隨著Charles和Raven下樓,和他們一起來到飯廳。今晚城堡裡所有的人都在飯廳用餐,兩張長桌上擺滿各式菜餚,牆上的火把和桌上的蠟燭將室內照得通明。依照Charles的指示,Erik坐到他身旁,形同他的客人。入座時Erik在心裡悄悄比較了兩張餐桌的菜色,他發現兩邊的食物一樣豐盛,都有麵包、乳酪、烤魚、和濃湯,不過主桌上多了隻烤雞和捲心菜,另一桌只有豌豆和捲心菜。

起初Erik相當不自在,他沒意料到自己竟然會和主人同桌用餐,但他發現Hank很自然地坐在Raven旁邊的位置,他稍微放心了一點。

Charles宣布開動,沒多久飯廳裡就像旅店餐館一般鬧哄哄。Charles替他到了杯酒,他端起杯子一嚐,不是前幾天在廚房用餐時配的麥酒,而是葡萄酒。

毫無預警的,週遭景象突然變了。

他們依然圍坐在長桌旁,但飯廳的牆壁不見了,四周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餐桌擺在林間空地,幾步之外還有一堆燒得正旺的篝火。

Erik眨了眨眼,以為自己喝多了眼花。

這怎麼可能?他只不過喝了半杯酒而已……

「Kevin。」Charles緩緩說道:「讓我們回到原本的地方,好嗎?」

Charles一臉肅穆,沒有半點笑容,他的措詞不失禮貌但語氣透出不容忽視的命令。

Erik轉頭看向男孩,這才發現另一個異象:除了他、Charles、Kevin、Hank、Raven和Jean,其他人全都凍結,四下一片悄然無聲。MacTaggert夫人驚愕地瞪著她的兒子,眼睛眨也不眨,明暗不定的火光照在她表情凝結的臉龐,更添幾分詭異。

下一秒,他們又回到城堡的飯廳,喧囂繼續,彷彿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Erik知道剛才確實發生了某些事。

MacTaggert夫人的臉色依舊很難看,Charles則皺眉不語好一會,然後才逐漸恢復稍早的笑語。

所以,那就是Kevin讓人煩惱的魔法?

關於Kevin的魔法,城堡裡的人似乎不願意多說,而Hank的口風又緊,所以Erik對Kevin的魔法幾乎一無所知。

Raven說起她和Charles這一趟進城辦案的故事,最初她的聽眾只有Hank,沒過多久主桌旁每一個人都被她生動有趣的話語吸引。在孩子們起鬨之下,每當她的故事出現新人物,她就會用雙手遮住臉再拿開,頃刻間換上一張新的臉孔,並且用新的聲音說下去,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Erik驚訝地看著Raven。難道她也是……?

「對,她也是被魔法觸碰的人。」彷彿察覺到他心中的疑問,Charles湊過來,附在Erik耳旁低聲說:「那是她的魔法,她可以改變自己的容貌和聲音。」

Hank沒有告訴他Raven有魔法,他只說Raven很特別,獨一無二,Erik以為那是談起心上人的心情,沒有細想字詞後頭的涵義。

等等,遠房親戚與否,Raven也是被收養的……

「Erik?」

Erik轉過頭,他的動作太快,而他的耳朵和臉側擦拂過Charles的嘴唇。

他急忙往另一邊退開,有點驚慌地拉開距離,抬起眼,卻看到Charles露出笑容,下意識舔了舔嘴唇。

Charles的眼裡有笑意也有關切,「飯後和我聊一聊,嗯?我相信我能夠回答你的疑問,同時我也有些問題需要你解答。」

Erik頷首。沒錯,他該向Charles問個清楚了。

晚餐結束,眾人將食物掃個精光,最後上桌的甜點也吃得一乾二淨。離開餐桌時,Erik短暫考慮摸走桌上的餐刀當作防身武器,但他旋即放棄了那個念頭,他不希望這個舉動被解讀成敵意,也不希望別人誤以為他手腳不乾淨偷走銀器。他悄悄用魔法試探,發現Charles身上戴著一只懷錶,他相信必要時他可以利用懷錶的金屬牽制Charles。

Charles從牆上取下一把火炬,帶著Erik離開飯廳,走向瞭望塔,順著樓梯盤旋而上,來到塔頂。一路上Erik安靜不語,保持警戒,不時用魔法偵測周圍,儘管他沒發現隱藏的機關或金屬武器,但他仍不敢大意。

夜裡的微風有些寒意,弦月高懸在滿天星斗之間,Charles將火炬插在垛口後方,伸手往外一指,「那天晚上,我們就是在那裡發現你的。」

Erik順著Charles手指的方向看去,他說的是河湖交界處。

「深夜裡的落水聲引起了我的注意。聲音不是很響,但當時我才剛就寢,所以聽到了……讓我不放心的聲音,我決定出去查看。擔心叫醒下人會引起恐慌,所以我打算一個人過去。才跑下樓,Raven也衝了出來,她說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夜裡跑到外頭,堅持要和我同行。然後我們發現你沉在水裡,把你拖上岸又發現你大量失血,連忙把你揹去Hank的診所。事後Raven還打趣道,說還好她也跟去了,否則我一個人根本扛不動你。」Charles輕笑兩聲,繼續說:「Hank檢查你的傷勢,說你身上有多處割傷,撞擊的瘀血,不過沒骨折也沒有傷到內臟,血止住後你暫時脫離了危險。

「好了,鐘錶匠,告訴我,為什麼鍊金術士想要殺你?——你有權不回答我,然而,你被丟在我的土地上,我必須問你這問題,也期望你能照實回答。」

火光跳躍在Charles嚴肅的臉上,此刻他看起來十分穩重,和稍早的嘻笑模樣判若兩人。他的聲音蘊涵某種無法形容的力量,他沒有命令Erik從實招來,但他柔和的語調有著難以抗拒的說服力,縈繞在Erik心頭,敦促著他,沒關係,你可以說出來,可以告訴他,可以相信他,不會有傷害……

就差那麼一點點,Erik就要一五一十的對Charles交待來龍去脈,但他忍住了。不行!他對自己喝斥:你不能相信他!

他吸了一口氣,沉著嗓子說:「在我回答之前,我想先問你,為什麼你的城堡裡會有這麼多被魔法觸碰的人?」

Charles眨了眨眼,彷彿Erik的反應不在他意料之中。他端詳著Erik好半晌,然後反問:「在你的家鄉,大家是怎麼看待被魔法觸碰的人?」

「什麼意思?」Erik困惑問道。

Charles長長吁了一口氣,解釋道:「在這裡,被魔法觸碰的人有時候被看作『懲罰』。傳說,昔日的法師們為了奪取魔法知識犯下許多濫殺的罪行,他們受到的懲罰就是失去控制魔力的方法。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我們會獲得魔法,但在我們學會控制魔法之前,我們的魔法經常帶給自己和身邊的人不少困擾,更甚者,釀成大災難。因此,在這一帶,誰家要是生下了被魔法觸碰的孩子,總會招來異樣目光和竊竊私語,說這家人八成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所以受到了懲罰。尤其在那些獲得了難以控制魔法的人身上,他們的悲劇更加深了這種觀點。你曾經因為你的魔法闖禍或惹上麻煩嗎,Erik?」

「……可以這麼說。」沉吟片刻,Erik才回道。在他的家鄉,大家看待被魔法觸碰的人的方式,和這裡截然不同。Erik和他的家人並未遭到鄰人的白眼,小時候他也沒因自己的魔法惹禍。但他無法否認,害他家人送命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的魔法……

「我也是。我的魔法曾經帶給我和我的家人不少苦惱,城堡裡的孩子們也是如此。我經歷過他們正在經歷的,而我希望自己能夠幫上忙,所以我願意讓他們在這裡住下來。不過,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慈善家,我傾向把這當作一項投資:現在我照顧他們,將來他們為我工作。一旦他們學到控制魔法的方式,魔法不再是懲罰,反倒是賜福。如果將來你有機會遇到Alex Summers,你就會懂我的意思——自從他加入護送商隊的行列之後,再也沒人敢攔路搶我的商隊。」

原來Charles收容這些孩子的理由是商業利益?

Erik靜靜打量著Charles。他沒有完全相信Charles的說詞,但他相信Charles對孩子們沒有惡意。

「至於我為何會當個捉賊人,我想,那是因為我想要相信我的魔法不是懲罰,我的魔法能夠做些具有正面意義的事。」Charles垂下眼,臉色有些陰鬱,「『捉賊』可能不是什麼高尚的工作,但我的魔法在這一行可以派上用途。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談論我,說我自甘墮落?還是Xavier家族的財務狀況惡劣,我得從事低賤的工作賺取收入?哼,就讓他們去說吧,反正我樂在其中。」說完,他抬起頭,給了Erik一個稍嫌生硬的微笑,「如何?我解答了你的疑問了嗎?」

Erik回以誠摯的微笑。他覺得Charles……很特別,和他在旅途中遇過的人都不一樣。

看著Charles臉上那抹擠出來的笑容逐漸變成真正的微笑,他不由自主咧嘴一笑。

好了,現在輪到他回答問題了。Erik想了想,問道:「你對『鍊金術士』知道多少?」

「你指的是那些研究魔法的人?」Charles回問。

魔法師隕落之後,昔日的魔法知識並未失傳。有人將失去力量的咒語紀錄在紙上,連同那些失去神奇效力的魔藥配方書籍,一起保存了下來。不是每一本魔法書籍都遭到書頁撕下當作柴火燒掉的命運,陸陸續續有人投入心血研究這些資料,試圖找出重新駕馭魔法的方式。

魔法藥水的知識吸引了研究物質與金屬轉換的鍊金術士,不少鍊金術士設法取得魔藥配方的抄本,試圖用鍊金術的理論和知識研究魔藥的祕密。隨著時間流逝,「魔法」逐漸演變成為神祕難解事物的泛稱——包括鍊金術,在一般人眼中,把廢鐵變成黃金就是一種魔法——鍊金術士在一般人口中,即是「研究魔法的人」。

「那麼,你聽過Sebastian Shaw嗎?」

這個名字多年來始終盤踞在Erik的心頭,但他卻鮮少有機會說出口。他覺得嘴巴和舌尖好像嚐到了苦澀的怪味。

Charles點了點頭,「只聽過他的名字,但從來沒見過他的人……我曾經聽人說,Shaw可能是當今最接近魔法真相的人。」

Erik闔上雙眼,他感到些許暈眩。「你知道的只有一小部分。」

手背上一個輕輕的觸碰。

他睜開眼,看到Charles注視著他,輕聲對他說:「你可以告訴我,Erik,也許我可以幫上忙。」

理智告訴他,Charles幫不上忙,他也不能讓Charles淌這灘渾水,可是……

不,Charles必須知道。城堡裡有許多被魔法觸碰的人,萬一Shaw把主意打到那些孩子的身上,那就糟了。

沒錯,Charles必須知道。

Erik握緊拳頭。

距今整整十八年,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段往事。

他深呼吸幾次,整理思緒,穩住情緒,緩緩說道:「我在將近二十年前遇見Shaw。當年,他用的是另一個名字,Schmidt,Klaus Schmidt。他是個鍊金術士,也是個醫生……」



4.


他出生在一個鐘錶匠的家裡,是鐘錶匠和他妻子的第二個小孩。幫忙接生的產婆告訴新生兒的父母,Edie和Jakob,他們有了一個健康的男孩,十隻手指、十隻腳趾,該有的都沒缺,不該有的也沒多。

男孩的第一個記憶是全家人圍在他身邊,七嘴八舌談論著,說他的身上有魔法,他是其中一個被魔法觸碰的人。過了幾年,等到男孩比較懂事了,他才從家人口中聽到那個意外的經過:男孩四歲那年的一個夏日午後,他和姊姊Ruth玩捉迷藏,他爬上梯子,躲在閣樓,卻在姊姊遍尋不著認輸的時候,不曉得他絆到雜物還是一腳踩空,男孩失足摔下屋樑。Ruth嚇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雙手雙腳動彈不得,張大了嘴巴但叫不出聲,只能眼睜睜看著弟弟墜落。就在這時,屋裡突然響起一陣叮叮咚咚的震動聲和碰撞聲,然後她看到弟弟毫髮無傷坐在地上,疑惑地望著呆若木雞的姊姊。Edie匆匆忙忙從廚房趕過來,發現她的幼子貌似受到驚嚇但他身上沒有破皮流血的傷口;Jakob也從工作坊現身,說剛剛發生了無法解釋的怪異現象。他們相信男孩是被魔法觸碰的人,他體內的魔法保護他不受到傷害,而他的魔法同時也把廚房的鍋碗瓢盆和鐘錶匠的工作臺弄得一團混亂。

隨著男孩的年紀漸長,他擁有魔法的跡象越來越顯著。他學會使用魔法抓住物體——僅限於金屬物品——餐桌上的刀叉、廚房裡的平底鍋、以及時鐘的機械零件等等。Jakob高興地說,他的兒子天生就適合鐘錶匠這行。Jakob進城工作時,經常帶著兒子同行,把他當成學徒,要他在旁邊仔細看著父親修理和保養鐘錶的一舉一動。

男孩沒有特別喜歡各式各樣的時鐘,對於修理機械也沒特別感興趣,不過,和父親一起進城,意味著他有機會見到新奇的事物,吃到村裡沒有的稀奇食物,因此他十分期待父親帶他進城工作的日子。

男孩十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父親清早出門,沿著河堤步行前往下游的小城。離開村子不久,他們的目光被一艘船體漆成全黑的奇異帆船吸引。流經他們村子的大河支流很少看到這種形式的船隻,河面上航行的通常只有載運木材的運輸木筏,「大船」幾乎不曾出現過。等到父子兩人抵達小城,他們一眼就看見那艘船尾漆著白色Atoma字樣的黑色三桅帆船停泊在城外的港口,而碼頭上聚集了一小群探頭探腦的城鎮居民。鐘錶匠好奇地上前打探消息,想知道駕駛這艘奇特帆船來到此地的到底是何許人。居民們告訴鐘錶匠,船主人Schmidt自稱是個四處旅行的鍊金術士,今天稍早乘船逆著水流來到小城,一上岸就被城主邀請到城堡裡作客。

鐘錶匠父子進城後直接走向城鎮中心的鐘樓,住在塔裡的看門老人一見到Jakob便隨意揮了揮手,放他們兩人爬上鐘塔。男孩早已被父親告誡不可以用他的魔法干擾塔鐘的運轉,而實際上,他曾經悄悄使用他的魔法抓住金屬機械,只可惜他推不動沉重的齒輪、承軸和砝碼,擒縱裝置看似紋風不動,沒多久他就放棄了那個嘗試。

這一天,起初男孩站在父親身旁,看著他拿起工具這邊轉一下、那邊敲一下,然而過了一陣子,他的注意力漸漸被鐘樓前廣場噴水池旁的一群人吸引。他不時往底下瞄幾眼,好奇那些人為什麼聚集在水池邊?又為什麼不時發出歡呼聲?

Jakob注意到男孩心不在焉,他輕聲喝斥兒子,要他專心點。男孩安分了一會,但沒過多久又故態復萌。於是鐘錶匠告訴他兒子,說他可以離開,但不可以跑太遠。男孩興高采烈衝下鐘塔,鑽進人群。他的個子不高,頭頂只到成人的腰部,站在群眾之中什麼都看不見,所以男孩推擠著別人的大腿,一直擠到最前頭。

他看到半空中有兩道水流漩渦,一名少年以肉眼看不清的高速揮舞著手指,將池水吸到他雙手指尖,然後在空中旋轉形成漩渦。坐在噴水池邊的是一名衣著奇特的中年男子,他目不轉睛看著少年操控水流,不時點頭表示讚許。

男孩認出那個少年,Janos,他和家人住在城外,男孩曾聽說Janos能用魔法改變水流,牽引船隻靠岸停泊;至於另一位奇裝異服的人士,男孩則不認得。

他扯了扯站在他身邊人的褲子,低聲問:「那個人是誰?」

圍觀的居民告訴男孩,那就是鍊金術士Schmidt。Schmidt對魔法很有興趣,願意付錢給被魔法觸碰的人,看他們展示自己的魔法。

Janos停止旋轉手指,水柱嘩啦嘩啦落回水池。Schmidt笑著拍手,在眾人鼓掌歡呼聲之中,他把一枚銀閃閃的錢幣放進Janos的掌心。拿到了獎賞,Janos立刻鑽入人群,消失在人牆裡。

Schmidt抬眼掃視圍觀群眾,提高音量問:「這裡還有被魔法觸碰的人嗎?」

聽到那句,男孩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鍊金術士見狀,笑吟吟朝他招手。男孩躊躇不前,不確定他是否該大膽走向那個陌生人。鍊金術士等了一會沒看到男孩行動,他起身離開噴水池,走到男孩的面前。他從懷裡掏出一枚銀幣,對男孩說,只要他表演魔法,他就可以擁有這枚銀幣。

男孩瞪著閃亮亮的銀幣,那比他父親半個月的工錢還要多。他抬起手,用魔法抓住銀幣,從鍊金術士的手裡隔空拿走銀幣。

Schmidt先是微怔,接著哈哈大笑,然後問男孩,他還能用魔法抓住什麼東西?

在鍊金術士的指示下,男孩用他的魔法輪番抓住各種金屬物品,錢幣、戒指、項鍊等等。懷錶和馬蹄鐵似乎是他魔法的極限,至於刀劍則太大也太重,他的魔法揮舞不動。

大量使用魔法耗費了許多體力,一段時間後男孩感到疲憊,可是鍊金術士依然興致高昂,一再鼓勵男孩用魔法抓起更多的物體。正當男孩想要抱怨說他再也移不動的時候,有個僕役裝扮的男子擠過人群,走向他們,嘴裡嚷著Schmidt醫生,說城裡哪個知名家族的誰誰誰邀請他過去,希望他能為臥病多年的親人治病。Schmidt沒有推辭,一口答應了下來。

眼見沒有表演可看了,圍觀的群眾陸陸續續散去。

離開廣場之前,Schmidt從掛在腰間的皮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男孩。男孩伸手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發現裡面只有一小塊石頭。

鍊金術士說,這叫做石蜜,一種可以吃的「石頭」,這是他從來自遙遠東方的水手那裡換得的。

男孩把石頭放到鼻子下,好奇地嗅了嗅,然候伸出舌頭舔了舔——那塊石頭竟然和蜂蜜一樣甜!他忍不住驚呼。

鍊金術士呵呵笑著摸了摸男孩的頭,然後隨著傳口信的僕役離開。

男孩又舔了幾下那顆石頭,之後才用布仔細包妥,收進口袋,和銀幣擺在一塊。這麼稀奇的東西,他想要帶回家分姊姊吃,順便跟她炫耀。

他回到鐘塔找父親,告訴他剛剛發生的事,並且向父親展示他表演魔法賺到的銀幣。Jakob驚訝地瞪著兒子,好半晌沒說話。最後他只告訴男孩,把銀幣收好,回去交給媽媽幫他保管。

那天鐘錶匠的工作結束之後,父子兩人離開小城,趕在日落之前回到他們的村子。當晚他是餐桌上的主角,Edie不斷追問細節,但他們父子對神祕的鍊金術士幾乎一無所知,沒有太多的訊息可以回答她。

過了半個月,男孩又隨父親進城,但小城碼頭邊已經不見Atoma的蹤影。打聽之下,他們才得知鍊金術士早在幾天前就已乘船離開了。

男孩沒有忘記鍊金術士Schmidt,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越來越少回想起那天他在城裡和Schmidt相遇的記憶。

過了大約半年,某天傍晚,Schmidt突然出現在鐘錶匠的家門口。

男孩很高興看到他,而他看似對男孩和他的魔法記憶猶新。Edie邀請Schmidt留在他們家吃晚餐,她道歉說沒有好菜可以招待客人,但Schmidt客氣回道這樣已經很豐盛了,一面說著,他還從輕便的行囊裡翻出一瓶蜂蜜酒,和主人一家分享。那瓶酒讓鐘錶匠夫婦讚不絕口,直說他們從沒喝過這麼香醇的蜂蜜酒。男孩和姊姊也各自分到一小杯。蜂蜜酒喝起來酸酸甜甜的,還有某種香料的辛辣味。男孩覺得蜂蜜酒沒有蜂蜜水好喝,所以他把杯底還剩一口份量的酒杯推給姊姊。

晚餐後,鍊金術士表明來意:他希望男孩能夠當他的學徒,因為男孩的身上有魔法,而他相信男孩的魔法可以在「研究魔法」的領域有所貢獻。

可是Edie和Jakob皆反對,鐘錶匠希望兒子能夠繼承他的衣缽,更不用說夫妻兩人都不放心兒子跟隨陌生的鍊金術士離開。

Schmidt繼續遊說了一陣子,但鐘錶匠夫婦始終沒有改變心意。

最後,Schmidt臉色一沉,「真是可惜,但我不接受拒絕。」他的嘴角浮現一抹令人不寒而慄的冷笑,「我相信時間差不多到了。」

差不多就在這時,男孩開始頭暈目眩。他聽到碰的一聲,看到Ruth往前栽向餐桌,額頭重重敲到桌面但她一聲也沒吭。Edie坐在椅子上,低垂著頭,下巴抵在胸口,好似睡著一般。

Jakob搖搖晃晃站起來,大聲喝斥鍊金術士,質問他是不是在酒裡動了什麼手腳?

鍊金術士笑而不語。

Jakob試圖揮拳攻擊他,但Schmidt隨手一揮,腳步不穩的鐘錶匠應聲倒地。然後Schmidt從容不迫站起身,走到男孩面前,彎下腰,對他說:「好啦,我們該走了。」

男孩想要反抗,可是他的手腳沉重得抬不起,而他的眼皮沉重得睜不開。他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人把他從椅子上抱起來,扛在肩上,搖搖晃晃走動,但他迷迷糊糊睡去。

等到下一次他睜開眼,男孩驚恐地發現他被關在牢籠裡。他跌跌撞撞走到柵欄前,柵欄的間隙不寬,他的手臂可以伸出去,但無法探出頭。靠近低矮天花板的牆壁開了一道小窗,藉由照進來的光線,他看到陰暗的空間裡有一整排牢房,而他似乎不是唯一被關在這裡的人。

「這是哪裡?」男孩開口問。

沒有人回答。

「這是哪裡?」男孩提高音量再問。

相隔一條走道的對面牢房裡有道黑色人影略微移動,但依然沒有回音。

「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裡?」

「我的家人在哪裡?」

「放我回家!」

不論他怎麼吼叫,都沒有人答理他。

男孩用雙手抓住柵欄猛力搖晃,可是堅固的柵欄動也不動;接著他用魔法抓住柵欄,使勁拉扯,儘管鐵條發出了微弱的金屬摩擦聲,但柵欄既沒有變形也沒有移位。

最後,男孩放棄了,筋疲力竭坐倒在地板上的乾草堆。

他休息了一會,恢復體力後又站起來走動。這間牢房比他和姊姊共用的臥房還大,其中三面是石塊和灰泥砌成的堅固牆壁,另一面則是和他腕口一般粗的鐵條打造的柵欄,柵欄上沒有任何一扇門。牢房裡只有一堆乾草,以及一個皮水袋。他拿起水袋,打開塞子,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沒有異味。他喝了一小口,水袋裡裝的是帶有一點苦味的清水,於是他又喝了幾口。之後他感到倦意,靠著牆壁坐下,閉上眼,睡睡醒醒好一段時間。

他聽到沉重的腳步聲,睜開眼,發現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已是向晚的橘紅色。拖行的腳步由遠而近,他沒有感覺到特別緊張,只有模糊的好奇和滿滿的倦意。一個人緩步來到柵欄前,彎下腰,放了東西在地上,然後默不作聲轉身離開。等到那人走遠,男孩才鼓起勇氣走過去,他看到柵欄外的地上擺著一個皮水袋、一塊麵包、以及一只盛著湯水的木碗。

對面牢房裡的人移身到鐵欄前,伸手抓起食物,三兩下吃個精光。男孩有樣學樣,伸手穿過柵欄拿取食物。麵包又乾又硬,冷掉的菜湯淡而無味,但飢腸轆轆的他狼吞虎嚥把眼前的食物全部吃下肚。

陽光完全消失,四下一片漆黑,男孩蜷曲著身體,躺在乾草堆上沉沉睡去。

接下來是一段恍惚的日子。地窖裡很安靜,偶爾有咳嗽聲,移動的窸窣聲,但沒有人說話。一天兩餐,分別在日出之後和日落之前,有人會走進地窖,送來麵包、湯、以及更換皮水袋。男孩開始在牆壁上用指甲刻下記號,紀錄這是他被囚禁的第幾天。只不過他經常渾渾噩噩,老是搞不清楚今天他到底刻過記號了沒。

某天晚上,吃完填不飽肚子的麵包和湯,男孩照慣例蜷曲在乾草堆上入睡。突然間他感覺到一陣晃動,他漸漸醒過來,發現自己離開了陰暗的牢房,置身在一個燈火通明的陌生房間裡。他坐在一張堅固的椅子上,雙手分別被粗繩牢牢綁在左右扶手上。他的面前是一張擺了燭臺、羊皮紙、筆和墨水瓶的大桌,而鍊金術士Schmidt倚在桌邊,燭光照亮他興奮又期待的臉孔。雖然男孩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他已經嚇得睡意全消。他哀求鍊金術士放他離開,鍊金術士聽了,不置可否偏過頭,接著他從懷裡拿出一枚銀幣放在桌上,要求男孩用魔法移動金屬。

「如果我照你的話做,你會讓我走嗎?」

「或許吧。」

男孩的心底燃起了一絲希望,他打起精神,雙手被縛的他最多只能移動手指,但他仍順利用魔法抓住銀幣。

「很好,很好,不要讓銀幣落下喔。」Schmidt說道。他不知從哪裡取來一柄刀身又尖又細的小刀,把刀刃放在蠟燭火焰上翻來轉去烤了一會,然後他把一只銅盆放到地上,椅子扶手的正下方,接著他用那把小刀刺進男孩的手臂。

男孩痛得大叫,但鍊金術士不為所動,繼續用刀片切開他的手臂。

他附在男孩耳旁,輕聲說道:「如果你想回家,那就好好表現。」

男孩強忍疼痛,集中精神使用魔法,讓銀幣停留在半空中。

有一段時間,房間裡只有他的啜泣聲、鮮血滴落在銅盆的滴答聲、書寫時的細碎刮紙聲、以及Schmidt碎碎唸著他的骨骼和肌肉和血液似乎與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

逐漸地,疼痛越來越遙遠,他感覺到最多的只剩下麻木,以及刀片移動時偶爾傳來的尖銳刺痛。他不知道折磨持續了多久,只知道最後他再也沒有力氣了,哐噹一聲銀幣落回桌上。他闔上雙眼,卻發現銀幣和燭火的殘影仍停留在他腦海裡。

等到他恢復意識,他已經回到牢房,躺在地板上,白晝的陽光從小窗照進地窖。

起初他以為那只是一場惡夢,直到他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包著繃帶。

隨著神智越來越清晰,傷處的疼痛也越來越顯著。

「喂,小朋友。」

沙啞聲音來自他對面的牢房。

他拖著身子來到柵欄前,現在他終於看清對面關著的人是什麼模樣了——蓬鬆凌亂的灰黑色頭髮和鬍子糾結在一塊,遮住大半的臉孔讓人無法判斷他到底是老人還是中年人或甚至是年輕人。

男孩驚訝地發現原來地窖裡關著不少人,有男有女,他們全都倚著柵欄鐵條看著他。

大鬍子向男孩道歉,說他們擔心他可能是鍊金術士安插的眼線,所以一開始沒答理他。直到前晚他們聽到他被帶走的聲音,今早天亮後看到牢房裡空蕩蕩不見人影。他們討論了一陣子,儘管沒完全放心這不是鍊金術士的詭計,但他們達成共識,假使男孩又回到這裡,他們不會再忽略他。結果,中午過後,男孩又出現他的牢房。

在他們的要求下,男孩大略說了他遇見Schmidt以及他被囚禁的始末,講到昨晚的經過他仍心有餘悸。說完後,地窖裡一片靜默,過了好半晌,斜前方有個蒼老的聲音開始述說他們被關在這裡的原由。

鍊金術士Schmidt認為昔日的魔藥即是一種「魔法物質」,配製魔法藥水的稀有金屬或藥材本質為魔法的載體;而在魔法師隕落之後,承載魔法的不再是藥材或金屬,而是「被魔法觸碰的人」,他們的身體即是魔法的載體。Schmidt相信這些人的體內有魔法物質,而他想要找到並且取出這些魔法物質。他做了許多實驗,剖開被魔法觸碰的人,尋找魔法到底存在於他們身體的哪個部位。

他發現他們的身體構造似乎與一般人無異——除了某些被魔法改變外表的人——無法判斷魔法到底藏在何處,於是鍊金術士改變了策略,他沒有丟棄支解的身體,而是保留骨頭、以藥水保存臟器,企圖以這些「魔法物質」調配出具有魔法效力的藥水。前後歷經了許多失敗的實驗,最後鍊金術士不得不做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一旦殺死被魔法觸碰的人,魔法似乎隨著載體的生命一起消失。

然而Schmidt並未死心,他繼續做實驗,但至此之後他不再殺死被魔法觸碰的人然後把他們剖開來研究,相反的,他囚禁他們,讓他們活著,當做他的實驗樣本。他照舊切開他們的身體,紀錄他們使用魔法時身體是否產生特殊的變化,並且收集他們的血液調製藥劑。

最後他們告訴男孩,Schmidt不可能放他走——至少在他實驗成功之前不可能。

男孩瞭解到鍊金術士不可能讓他回家,他沮喪了大半天,然後他下定決心,他要逃出去。他相信,只要他能扭彎柵欄,將鐵條弄出一個足夠讓他側身鑽過去的空隙,他就能成功逃離牢房。

大鬍子曾對他解釋過,說大家的食物和飲水裡都摻有某種藥劑,讓他們昏昏欲睡、手腳無力、以及「心情平靜」,所以男孩開始減少喝下肚的冷湯和清水,盡可能讓自己保持清醒。飢渴和傷口的疼痛持續折磨著他,但他沒有放棄計畫。

在夜裡,他或其他牢房裡關的人不時會被帶去Schmidt的實驗室。一開始男孩非常畏懼那些夜晚,但他咬緊牙關撐下去,熬過一次又一次手臂或手指被割開的痛楚。他告訴自己,如果他要順利逃走,他必須觀察環境,而離開牢房正是一個好機會。只不過他老在迷迷糊糊之中被帶離牢房,從沒看過地窖和實驗室以外的地方。

Schmidt的實驗室相當寬敞,一排又一排高度直逼天花板的架子上陳列了書籍、卷軸、以及許多玻璃罐,罐子裡裝著形狀看起來像是大腦、眼球、和心臟之類的東西。男孩忍不住打哆嗦,別開眼不敢多看,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浸泡在防腐液體裡的器官。架上擺置的人類頭骨以及各式畸形骨骼令他膽戰心驚,就算他閉上眼、轉過頭,這些影像仍經常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從那張椅子上,他可以看到實驗室另一端有扇木門,門邊的牆壁上釘著一具巨大的蜻蜓標本,他有時候也會夢到蜻蜓,夢裡那隻龐大的蜻蜓載著他一路飛回他的村子,降落在他們家前院,而他的家人衝出屋門迎接他。

痛苦和專注似乎讓他的魔法越來越強,而他的感官也因為增強的魔法變得越來越敏銳。到後來,他的魔法更能從他的身體延伸到體外,探觸四周的各種金屬。當他閉上眼睛、集中精神的時候,他甚至能感應到地窖裡牢籠的每一根鐵條。

有一天,男孩終於成功弄彎了柵欄,經過將近十分鐘他才費勁把鐵條扳出了一個能夠讓他勉強擠出去的開口。只可惜,他扯動鐵條時發出了太大的聲響,男孩才剛穿過柵欄,一個黑色的人影突然閃現在他眼前,不容分說抬起手往他後腦勺重重一擊,他兩眼一黑,立刻倒地。

當他頭痛欲裂醒來,他發現自己的手腕和腳踝都被浸過油的粗麻繩緊緊縛住。Schmidt出現在他的牢房裡,身旁還站著一名黑衣女子。鍊金術士冷冷說道,若不是擔心他的魔法可能會流失,他會毫不遲疑砍斷男孩的雙手,省得他再搗亂。說完,Schmidt勾住黑衣女子的手臂,下一秒他們兩人從牢房憑空消失。

男孩悵然望著恢復原狀的鐵條,對面牢房的大鬍子告訴他,鍊金術士只不過伸手輕輕一推,彎曲的柵欄便回復到原本的樣子。

男孩企圖咬斷繩子,可是他的下巴都痠了而且兩排牙齒隱隱作痛,依然咬不斷其中一股。繩子上似乎塗了某種藥物,接觸到手腕和腳踝的皮膚又紅又腫,繩子還沒咬斷,他的嘴唇和舌頭反倒腫了起來,又熱又痛。於是他改變策略,坐到牆邊,抬起縛綁的雙手貼上粗糙的牆面來回摩擦,可是在繩子磨斷之前,他先被麻繩扎破了皮。他咬牙苦撐,卻發現繩子碰到破皮的傷口更令他痛苦不堪,最後他躺倒在地上,暫時放棄掙脫束縛。

由於雙手捆在身前,拿取物品尚不成問題,然而腳踝上的綑綁限制了他的行動,他沒辦法像這樣逃走。在能夠忍受的疼痛範圍之內,他盡量破壞那條堅固的繩子,只可惜他的成果十分有限,更不用說傷口的新生皮膚比麻繩纖維還脆弱,他的左右手腕磨破的皮膚從沒完全癒合,傷處經常滲出血水。後來他甚至希望鍊金術士再把他帶去實驗室,寧願他的手被切開也好過繩索不斷摩擦手腕和腳踝,可是Schmidt似乎忘了他一般,地窖裡其他人偶爾被帶走又被送回來,但從來沒輪到他。

就在他逐漸習慣持續疼痛,逐漸忘卻繩子並非他身體一部分的某一天,對面牢房那位消失了一個夜晚隔日清早又現身的大鬍子突然對他說:「喂,小朋友,我帶了東西給你。」

男孩挪到柵欄前,好奇地盯著趴在鐵條後方的大鬍子,然後他感應到了,對方的左手上臂裡頭有一塊金屬。

「昨晚我趁鍊金術士沒注意的時候,偷偷藏起來的……別擔心,這是我的魔法,我受傷復原很快。」

男孩遲疑了片刻,接著心一橫,用魔法抓住金屬,用力扯了過來。那塊金屬撕破大鬍子的手臂,飛過走道,穿越柵欄,最後落入他手裡。他低下頭,看到掌心裡躺著一把沾滿鮮血的溫熱鐵製匕首。他愣愣瞪著匕首,好一會才想到他終於有了銳利的東西可以割斷繩子。他連忙握住刀柄,但不論是正握還是反握都難以施力,最後他用魔法將匕首固定在柵欄間,把手腕的縛綁貼上利刃,沿著刀鋒用力來回擦動,繩索斷裂落地的剎那,他差點高聲歡呼。雙手的束縛一除,他立刻用匕首割斷腳踝的綑綁,然後他才想起他還沒向大鬍子道謝。

大鬍子咧嘴一笑,他告訴男孩,不必道謝,不過,他們需要他的魔法。他摸著已經癒合的手臂,向他解釋了他們的脫逃計畫。

男孩聽從建議,他假裝自己仍被綑綁,撕下衣角綁在手腕和腳踝,再把繩索纏繞上去。他不分晝夜鍛鍊使用魔法的技巧,白天他靜靜坐在牢籠裡,控制他的魔法延展,探索四周的金屬,藉由柵欄鐵條判斷每一個牢房的位置;夜裡他勤加練習以魔法揮舞和拋擲匕首的手法,昔日他認為魔法操控金屬只不過是好玩的小伎倆,但現在他一點也不敢鬆懈,因為他瞭解到,他的魔法攸關了這些人的生死。

他已經從前一次的失敗學到了教訓,他沉住氣,不敢貿然行動,等待適當的機會。逃生的希望猶如火種,引燃了求生的決心,在他體內熊熊燃燒。他想著雙親和姊姊,想著他們一定還在等他回家。

終於,他們期盼的機會降臨了——那是一個大雷雨的午後,在轟隆隆的雷響和滂沱大雨的掩護下,男孩甩開繩索,扯開了他的牢籠。他的魔法比過去強了許多,扭彎鐵條比他預期的還要輕鬆,於是他一鼓作氣扯開了地窖裡每一個牢籠。

被囚禁的人穿過扭曲變形的柵欄,聚集在走道上,在幽暗的光線裡,男孩看不清楚大家的容貌,只知道除了他以外還有十一個衣衫襤褸的狼狽人影。

大鬍子走到男孩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領著他到走向其中一間牢房。男孩曾經多次感應到這間牢房裡有許多不一樣的金屬,現在他才知道那些金屬分別是鋼鑄的鏈條、手銬、和腳鐐,數種戒具鎖住一名蹲踞在牢籠裡的壯漢。扭曲鋼鐵較為費力,但他仍成功扳開了手銬和腳鐐。壯漢發出了惡狠狠的低吼,把解開的手銬重重往地上重重一摔,他大掌一揮推開男孩,從彎曲的鐵條之間擠出牢房,邁開大步在走道上奔跑。

「快跟上去!他會幫我們開道!」

他們在昏暗的地窖裡跌跌撞撞向前奔跑,雷聲、雨聲、沓雜的腳步聲,他聽到有人說樓梯,然後他一頭撞上前面停下腳步的人,接著他聽到「碰」的一聲,一道光線照了下來,他看到他們在石階底部,樓梯口木門出現了一個人形大洞。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爬上樓梯,穿過破碎的門,男孩發現他們置身在Schmidt的實驗室裡。大夥停下腳步,面面相覷,隔了一會又不約而同拔腿就跑。壯漢帶頭,沿著置物架之間的通道跑向實驗室另外一端,前往巨大蜻蜓標本旁邊的木門。這回壯漢沒有撞破門,而是一頭撞上厚實的牆壁,把石牆撞出一個大洞。

男孩跟隨前面的人快步奔向缺口,但接近牆壁時他不自主放慢腳步,瞥了一眼他經常夢到的巨大蜻蜓——

喔老天,那不是蜻蜓,是人類!一個背上長著一雙蜻蜓翅膀的人類!她有一張人類的臉孔,有一具人類的身體,她身上穿著白色的薄紗裙,雙手交疊在腹部,翅膀展開,而在她的脖子、手臂、腰、腿,分別有數道鐵環,將她的身體固定在牆上。

他連忙別過頭,不敢再看。他忍不住乾嘔,加快腳步穿過牆上的大洞,只想盡快遠離那具經過防腐處理的人類標本。

壯漢撞破一堵又一堵牆壁,領著他們一路跑出建築,奔入傾盆大雨。

他轉身看了一眼囚禁他們許多時日的場所,山坳裡一座貌不驚人的孤獨堡壘。他忍不住想到,這或許只是一場惡夢……

忽然間,他聽到啪嚓聲,眼角閃過黑色的殘影,然後有人發出慘叫。

「她來了!她追上來了!」

他把匕首緊緊握在手裡,準備應付那個會憑空消失的黑衣女子。但在大雨之中他看不清楚也聽不清楚,而他們一行人在沒有遮蔽的草地裡四散開來,分別往不同的方向逃去。

他跑向樹林邊緣,他們走散了,他不知道其他人逃往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會遭遇到什麼,他唯一的念頭只有逃得越遠越好。他跑進濃密的樹林,順著緩坡而上,不顧枝椏打在手臂、臉頰和軀幹的疼痛,地上的泥濘和青苔害他滑倒了一次又一次,每次跌倒他都立刻爬起來再往前跑。地勢變了,樹木漸漸稀疏,他發現自己在坡度略陡的溼滑砂礫坡地,而他收不住腳,連滾帶摔滑下坡。雨水打在他頭上臉上,令他幾乎睜不開眼。他隱約看到前方似乎有什麼,他伸手抹了眼睛,就在這時,他到了坡道底端,身子騰空,然後筆直墜落。

驚惶失措之際,他的魔法自然做出反應,減緩了下墜的速度,但下一秒他仍重重摔進水裡。他喝了幾口水,划動手腳,泅水浮出水面。暴雨中的溪流水勢湍急,他抓住一根撞得他手臂發麻的粗樹枝,順著溪水漂下去。

在他耗盡力氣之前,他設法在溪面較寬而水勢稍緩之處游到溪邊的礫石灘。他癱倒在灘上,幾乎沒有體力移動,但稍事休息後,他勉強自己站起來,沿著溪畔往下游走去。

雨勢漸歇,天色漸暗,他又冷又餓,想著今晚大概得夜宿荒野。不管怎樣,荒郊野外好過鍊金術士的地窖,只是不曉得這附近有沒有野獸出沒,倘若夜裡他熟睡時被猛獸一口咬斷咽喉,那可就糟了……正當他胡亂想著,他看到前方有數道裊裊上升的炊煙,知道附近有個村落。他加快腳步往那個方向走去,不到十分鐘,他接近一個看起來不過數十戶人家的小村。

他擔心鍊金術士的手下已經追到這裡,又或者留下線索給後頭的追兵。內心掙扎了一會,他打定主意不要現身。他從一戶人家的後院偷了晾在繩上的衣服,換掉身上的破爛衣褲,然後在林間挖了一個淺坑,把舊衣服埋到土裡。他從另一家人的廚房偷了半條麵包,又用魔法從碼頭邊的小店偷了一些銅板,然後他悄悄登上停泊在港邊的一艘木筏,躲在散發著新砍下木頭氣味的原木和盤繩之間。

他啃完麵包,閉上眼睛,原本打算小睡片刻,但等到他在晃動中醒過來,他發現天色大亮,而且木筏已經離開停靠的碼頭,行駛在河面上。他沒有吭聲也沒有妄動,他繼續躲在暗處,匕首一直握在手中,直到中午過後,木筏停靠在另一個港口,渾身僵硬的他才敢離開藏身處,趁著沒人注意時偷偷溜上岸。

他向碼頭附近的長者打聽這是哪裡,得到的回答是某個他沒聽過的地名。他再打聽他的家鄉在哪個方向又距離多遠,但他只得到模糊的答案。他用偷來的銅板和木筏的船夫交涉,希望他讓他隨行。船夫好奇地打量他,問了他一些問題,而他信口回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不過最後船夫仍答應載他一程。

兩天後,他們在一個小鎮靠岸,他問到了明確的方位,揮別了船夫,獨自踏上返鄉的遙遠路途。

一路上他不是步行就是搭船,盤纏沒了就用魔法再偷,遇上威脅時他就亮出匕首抵禦,十天半月下來倒也平安無事。空閒的片刻他總會想起他的家人,不過他更常想到那些和他一起逃出地窖但走散的人。他納悶他們的下落,暗暗希望他們也和他一樣順利脫逃,各自在返家的路上。他不免感到遺憾,因為到最後了他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重獲自由的半年之後,他終於回到了他的家鄉,他出生的村子。

既期待又焦慮,他在村外徘徊了十幾分鐘,然後才往他們家的方向走去。

然而,到了他們家的位置,迎接他的竟是一座焦黑的廢墟。

他站在原地,茫然瞪著燒毀的屋舍,過了不知道多久,他轉過身,沿著小徑往下走,敲了看到的第一戶人家的門,詢問鐘錶匠一家的下落。

鄰人狐疑看著他,「你是他們的親戚嗎?」

他本來想表明自己的身分,但轉念一想,他可不希望他回到家鄉的消息傳到鍊金術士耳中。於是他回答,是的,他是Jakob的遠房表親,來這裡拜訪親人。

鄰人嘆了口氣,說,哎呀,你沒聽說嗎?鐘錶匠一家在兩年前死於火災,據說是廚房的爐火沒有完全熄滅,餘燼引燃了柴火,夜裡熟睡的全家人葬身火窟,唉,那真是個悲劇啊。

早在他看到房屋的殘骸時,他已隱隱約約猜到了鍊金術士帶走他的那晚放火燒了他們的房子,只不過他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多想,不願意想像現實可能有多麼殘酷。鄰人的話使得他的臆測成為事實,令他悲痛欲絕。

他木然問道,鐘錶匠一家葬在哪裡?

依照鄰人指引的位置,他獨自來到村外的墓園,在其中一棵橡樹底下,他找到一列石頭墓碑,他的父親Jakob、他的母親Edie、姊姊Ruth,還有他自己的墓碑。

他坐倒在墓碑前,痛哭失聲。

被囚禁的期間他一直惦念著他要回家和家人團聚,他總以為父母和姊姊會在家裡等著他回來,從沒想過他們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他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許久許久之後,他終於止住哭泣。

他胡亂抹去淚水,在親人的墓前起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到那位他冒險逃離的鍊金術士,殺了他,為他的家人以及其他遇害的被魔法觸碰的人報仇。

他回到昔日的家,從斷桓殘壁之中挖出還能使用的鐘錶工具,用衣服包好,帶在身邊,然後他頭也不回離開村子,再也沒回去過。

從那一天起,他開始自稱「鐘錶匠Erik」。


※ ※ ※


火炬的燃油即將燃燒殆盡,火焰在夜風裡時強時弱,閃閃爍爍。

夜色漸深,涼意更濃,他的身體在微風中不斷顫抖,雙臂也起了雞皮疙瘩。Erik盡力維持平鋪直敘的語調,但他克制不了哽咽,說到最後竟然淚流不止。

這是他第一次說起這段往事,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把自己的故事鉅細靡遺告訴Charles,這位他幾乎不認識的陌生人。

Charles本來輕輕握著Erik的手臂,猶如給予他力量,支持他說下去,而到了後來他伸臂環住Erik的肩膀。當Erik說到鍊金術士反覆切開他的雙手研究內部構造的時候,他更將Erik顫抖不已的雙手納進他的溫暖手掌裡,緊緊握住不放。

Erik沒有把手抽回。

他討厭自己在另一個人的面前如此脆弱不堪,但Charles卻又讓他感到溫暖和安心。他沒有出聲打斷Erik的敘述,沒有追問細節,也沒有溫言安慰,他所做的只有讓Erik感覺到他不是孤單一人,有個懂得他的人陪在他身邊,願意傾聽並且承擔他的哀痛。

Charles抬起手碰了Erik的臉,拭去他臉頰上的淚水。他的動作輕緩,手指順著淚痕,在他的眼角、顴骨、臉頰和嘴角逗留了一會。

毫無疑問的,這是一個親暱的舉動……

Erik抬眼看向Charles,儘管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仍看到Charles的臉上也有滑落的淚水。

他們的身體依偎著彼此,他們的臉幾乎貼在一塊,他呼出的氣息吹在Erik臉上,而Erik吸氣時聞到的都是Charles的味道。他想要更靠近Charles,他的雙眼和他的嘴唇近在咫尺……

不,不行,Erik朦朧想著,Charles沒戴手套,他知道Erik在想什麼……

他想要躲開,想要拍掉Charles的手,生怕Charles讀到他的想法,對他心生厭惡。

但,下一秒,Charles伸手捧住Erik的臉,闔上雙眼湊了過來。

他的雙唇輕輕碰了一下Erik的嘴唇。

極為短暫的接觸如同羽毛一般輕柔,可是Erik卻覺得他嚐到了醉人的烈酒。

他怔怔瞪著鬆開手退開的Charles。Charles的臉上找不到任何一絲厭惡,但也沒有多餘的慾念,而他……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

火把瞬間明亮,然後閃爍不定好一陣子的火光終於熄滅,四周陷入黑暗。

他眨了眨眼,雙眼逐漸習慣星光,能夠分辨周遭景物的輪廓,看到Charles仍坐在他身邊離他非常近。他握起Erik的手,「讓我幫你。」Charles的聲音很輕,但語氣相當堅定,「我會幫你阻止Shaw,或Schmidt,或不管他使用的哪個名字。」

我才不需要你幫忙!Erik直覺想要這麼回答,但轉念一想,憑他一個人的力量,他殺不了擁有怪異魔法的鍊金術士。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問:「你要怎麼幫我?」

「我的消息一向很靈通,而且在城裡的那幾天,我已經請人幫我四處打聽Shaw的下落。另外,我相信我的魔法可以派上用場。」

Erik忍不住哼了一聲,「Charles,沒有冒犯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提議是基於好意,然而你的魔法,讀心術——碰觸對方以判斷他說的是不是實話——對我們阻止鍊金術士,似乎幫助不大。」

Charles沉吟了半晌,然後才吞吞吐吐說道:「呃,Erik,抱歉,關於我的魔法,其實我沒有完全告訴你實話……」


(2/2)



註:

(1)才見面Charles就脫光了Erik的衣褲——不過當時Hank在場,Raven也在場,但她很快就被兄長趕到旁邊去。

(2)Raven變身成Erik,在Charles的陪同下,前往Erik投宿的旅店拿他的行李和工具箱。店主人沒有多問,他擅自認定Erik勾搭上名聲不算太好的Xavier家繼承人,所以一連兩天徹夜未歸。

Comments

  1. 本來很傷感又感動,看到註的勾搭笑了出來!
    這AU感覺天衣無縫非常合用魔法來形容呢,期待著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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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哈哈哈,這篇的Charles手腳很快,第一次見面就把落難青年剝光,第二次還帶人家進臥房,雖說什麼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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