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 Hand in Hand, Till the End

篇名:Hand in Hand, Till the End
作者:janusrome
同人:X-Men: First Class
配對:無(Gen, Charles & Erik)
分級:PG-13
聲明:I own nothing. Absolutely nothing.

簡介:The Boy in the Striped Pajamas AU。Charles的繼父獲得了一個難得的研究機會,全家人跟著他搬家來到一個遙遠的「鄉間」。在那裡,他碰到了一個穿著條紋睡衣的男孩,Erik。
警告:movie spoilers, domestic violence, child abuse and neglect, alcoholism, human experiment, genocide — none of these are explicit, but implied everywhere.
字數:約22,000




0.

她說,這是為了你好,為你所做的最好安排。

她還說,你只是個小男孩,你需要一個父親。

他說,他不需要新的父親,他只要她,他們兩人就能過得很好,不需要其他的人。

他以為他的意見足以左右她的決定,因為她說她愛他,他是她的兒子,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然而,他卻忘了,她經常對他說話,但她鮮少聽他說話

她只是一再告訴他,這樣對他們兩人都好。

他不明白為什麼那樣會對他們兩人都好。

他說她不懂,但她說他才是不懂事的人。

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說她不懂他的處境、不懂那個想要和她結婚的男人、不懂那個男人的兒子——因為她斥責他,叫他不要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

最終,她不顧他的反對,執意嫁給了那個男人,Kurt Marko。


1.

不同於其他同齡的孩子們三五成群、蹦蹦跳跳離開學校,在放學之後,Charles獨自一人踏上回家的路。

走在柏林的街頭,他安靜地將這個城市的街景和居民收進眼底。

兩年前,他的母親Sharon和Marko結婚之後沒多久,Marko被延攬加入「Uranverein」,全家人從海德堡搬來柏林——全家人,包括不知道被第幾所寄宿學校退學的Cain。

Charles放慢腳步,刻意多轉了幾個彎、多繞了一些路,一點都不想早點回到家。

他經過一個街區,看到軍人們或推或拉,把提著皮箱的男男女女趕上坐滿了人的軍用卡車。Charles不由自主再放慢腳步,多看了兩眼,直到和他的肩膀差不多高的軍犬朝他吠了兩聲,他才加快腳步走遠。

然而,不管他再怎麼希望這段路永遠不會結束,他的雙腿最終把他帶回到那條街上。

遠遠地,他看到一輛卡車疑似停在他們家的門前。這個景象讓Charles很難得邁開快步,走完返家的最後幾十公尺。

兩個穿著軍服的男人把堆疊在門口的箱子搬上卡車。他們看了Charles一眼,其中一人朝他點了下頭,接著繼續手邊的工作。Charles疑惑地經過他們的身旁走進屋內,卻看到為數不多的傢具已經罩上舊床單。

他知道這代表他們要搬家了。

他感到惶恐。

Charles不知道自己呆呆佇立在客廳多久,直到幽幽一句「啊,Charles,你回來了。」傳進他的耳朵,才讓他回過神來。他聞聲望去,看到他的母親站在樓梯頂端。

Sharon的表情有點冷淡,但至少她看起來非常清醒。

「母親。」他抬頭仰望他的母親,頓了一下,問道:「我們要搬家了?」

Sharon點點頭。

「搬去哪裡?」Charles再問。

Sharon聳肩,沒有回答。

「為什麼?」

Sharon露出隱約不耐煩的神情。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在檢查自己的指甲。「因為Kurt得到了一個更好的工作機會,那個地方不在柏林。」

Charles眨了眨眼,不太能夠瞭解他聽到的。

一個更好的工作機會?對於一名原子核物理學者而言,有什麼工作會比和全世界最頂尖的科學家一起研究全世界最新穎的科技還要更好的?Charles無法想像。

「快去收拾你的東西。」Sharon不冷不熱說道:「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動身了。」說完,她再度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

Charles默默瞪著樓梯好半晌,然後才拖著腳步爬上二樓,走進他的房間。他發現他的書架和衣櫥都已經空了,而地板上整齊堆放著七、八個皮箱。看來在他回家之前,傭人都已經幫他把個人物品收拾妥當了。

他百般無聊往床上一坐,看到裝著海森堡的相片的相框仍擺在床頭櫃上。

他打開書包,小心地把相框收進書包。


2.

在月臺上候車的時候,Marko說,他們要搬到鄉下。

儘管Charles對於「鄉下」指的到底是哪裡感到好奇,但是他沒有多問。他只知道繼父依然為他們的國家做科學研究——因為幫他們搬運行李以及把他們載到火車站的,都是軍人。

他們一家四人分派到一個火車包廂。

火車才離站,Cain便嘟噥著沒事可做很無聊,不多時便逕自離開包廂,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Sharon一言不發望著車窗外,一段時間之後闔上眼睛,似乎在打盹。就算是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睡著,她看起來依然不失從容和優雅。

Charles靜靜望著Sharon。

他的母親原本不是這樣的人。

以前的她經常說說笑笑。

每逢午後,只要Sharon看到Charles坐在起居室裡看書,她便會走到他的面前把書本從他的手裡抽走,要他陪她一起去附近的林子裡面散步。他會帶著他的捕蟲網,採集在路上和他相遇的昆蟲。他會告訴他的母親網子裡的是什麼昆蟲——絕大多數都是他在書上看過——然後再把蝴蝶或是蛾或是甲蟲放走,讓牠們回到大自然的懷抱。

但,在他的父親意外身亡之後,他的母親就變了一個人。現在的她似乎什麼都不再關心。

沒有人明講過這件事,但是Charles一直認為,那就好像是在他的父親的葬禮上,他的母親有一大部分隨著她的亡夫一起下葬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Sharon的情況稍微好轉,因為他的亡父的同事、同樣經歷過喪偶的Kurt Marko花了許多時間陪在她的身邊,在她哭的時候給她肩膀讓她依靠——然而,那只是曇花一現,在Sharon和Marko結婚之後沒多久,他們的國家就開始打仗了,身為原子核科學家的Marko接到徵召,來到柏林加入其他科學家的行列。

Charles安靜地打量他的繼父。Marko的膝上擺著攤開的筆記本,旁邊疊著數本最新的著作。

在他們的婚禮之後不久,Marko便開始疏離他的母親,埋首於他自己的研究。Charles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的祖國在打仗的緣故,或是有其它的原因。他唯一能確定的事就是,一旦失去了Marko的關切,他的母親立刻回復到他的父親葬禮之後的狀態,對一切漠不關心。

他懷念以前的生活,懷念他的父親尚在人世的時候,懷念會斥責他在外面弄得全身髒兮兮的母親。

夜幕低垂,火車繼續前進,Cain在臥鋪上呼呼大睡,Sharon也已蜷曲著身子入睡,只有Marko依舊埋首文件,讀讀寫寫個不停。

與其說他們是一家人,還不如說他們只是一起旅行的陌生人。

Charles睡得不是很好,睡醒之後反而覺得更累。

當火車靠站的時候,天剛矇矇亮。Charles站在陌生的月臺上,沒什麼精神地環顧四周。他不知道這是哪裡,不過Marko說的沒錯,這裡看起來像是鄉間。

他們坐上從載貨車廂卸下來的汽車,繼續旅途。

在半睡半醒之中,Charles隱約察覺到他們穿過蓊鬱的樹林,行經稍嫌乾枯的草原,偶爾也有看似工廠的建築從窗外掠過,然後他們又進入了另外一片樹林。

最後,汽車停在一道白色的圍牆前面。他看到軍人推開鐵門,讓他們的座車通過。

一幢孤獨矗立在樹林之中的房子。外牆殘著水漬的污痕,整棟房子散發出一種冷冰冰的氣息。

「我們的新家。」Sharon幽幽說道。這是從他們離開柏林之後,Charles第一次聽到他的母親說話。


3.

前腳才進門,Marko立刻表示他得向工作的單位報到。「家裡就交給妳了。」他對Sharon說,還沒等到她的答話,Marko便匆忙跟著軍人離去。

在Marko離開之後,Sharon依舊用空洞的雙眼望著大門,好半晌,她才回過頭,對Charles和Cain說:「你們去挑自己喜歡的房間吧。早點選好你們的房間,才能早點讓他們把行李送到你們各自的房間。」

Cain嘟噥應了一聲,往樓梯走去的時候不忘先撞了一下Charles的肩膀。

這棟房子比他們在柏林的住家還要寬敞,但遠遠不及Xavier家在海德堡的祖厝。Cain挑走了二樓僅次於主臥室的大房間,而Charles選了面向後院的閣樓房間當作臥室。那裡雖然小了一點,但可以讓他避免和Cain住在同一層樓。

女傭幫他把行李箱打開,將折好的衣服整齊放進衣櫥,而他則把帶來的書本放上書架。在她幫Charles鋪床的時候,他踩上放在牆邊的椅子,從氣窗看出去。

不至於太過茂密的樹林沿著房屋位處的坡面延伸,遠方有片圍籬圈起的空地,看起來像一座農場。Charles定睛一看,看到一排一排的木造棚屋,以及十幾個正在工作的人。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他猜想大概是某種工作服——只不過,那個條紋制服實在很奇怪,不像是一般工廠的工作服,反倒像是睡衣。

除了沒有學校之外,在這裡的生活和在柏林的家,其實差異不大。

Marko經常不在家,他工作的地方距離這裡有段距離,他總是在吃完早餐之後出門,直到晚餐時分才回家。有幾次,大家坐在餐桌旁苦苦等他回來好開飯,他卻打電話通知說,他忙到抽不開身,不會回家吃晚餐;更有幾次,他甚至連一通電話都沒有,徹夜未歸。

儘管Sharon對家裡兩個男孩不聞不問,不過她仍是個還算稱職的女主人。她指揮傭人們儘快把新家安頓好,才不過兩三天,他們的作息就上了軌道。

與世隔絕的屋子頗為冷清,沒有什麼交際也沒有什麼娛樂。

Sharon會坐在起居室裡聽廣播或者聽唱片,她的手裡可能拿著毛線慵慵懶懶地織著,也可能拿著一本小書有一搭沒一搭翻著,或者是拿著酒杯不斷啜飲白蘭地。

Cain經常在他的房間裡或地下室敲敲打打,但Charles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因為他總是盡可能避開Cain。

Charles通常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或者在備餐的時候跑去廚房(以及理所當然接下廚子遞來讓他「試吃」的東西)。

入住新家的當晚,Charles睡得很沉,他猜想那是因為他在火車上沒能好好睡覺的緣故。隔天他把新家的裡裡外外逛了兩圈,前院的鐵門總是鎖上而且有軍人看守,進出都需要通報;後院的門雖然無人看守但也是深鎖。

Charles不懂為什麼一個科學家的住家門口需要軍人守衛,Cain也抱怨那樣讓他們像是犯人。Marko的解釋是,因為他們正在打仗,他們的家也需要軍人保護。Charles猜想,這或許代表他的繼父的研究很重要。

在他們住進新家的第五天,一名步履蹣跚的老男人抱著一簍馬鈴薯緩緩走進廚房。他的身上穿著髒髒舊舊的外套和寬鬆的長褲,但是袖口和褲管露出底下的條紋睡衣,所以Charles知道他應該是從那個「農場」來的人。在女傭的指揮之下,老人坐在廚房一個角落的矮凳上,安靜地削著馬鈴薯皮。

以前Charles不特別喜歡學校,因為學校……還滿無聊的,課堂上講的東西他都知道,而且他還知道老師什麼時候講錯,以及老師不太喜歡學生在課堂上質疑他的權威和絕對正確。在這裡住了兩個星期,除了前院和後院之外,他無處可去,Charles發現自己開始想念還能去學校的生活了。

因為方位的緣故,他的閣樓臥室過了午後光線就照不進來,所以前院的樹蔭底下成了另外一個他常去的地點。院子裡一株最粗壯的樹的枝幹吊著一個用廢輪胎作成的鞦韆。他猜想前任屋主可能也有小孩。

和踩著鞦韆盡可能盪得越高比起來,Charles更喜歡坐在鞦韆上看書,不時用腳隨便踢兩下讓鞦韆擺盪。

有一天下午,當他在看書的時候,他突然聞到一股強烈的燃燒焦臭味。

他抬起頭環顧四周。附近沒有人在燒任何東西。但是當Charles仰起頭張望的時候,他看到一段距離之外有一道衝往天空的黑煙。

Charles暫時把書本擺在地上,他握住麻繩、踏上鞦韆,想要看得更仔細。在枝葉的遮蔽之中,他隱約看到黑煙來自高聳的煙囪——然後他猛然被推下鞦韆,重重墜到地上。

他的頭直接撞到地面,他的視線立刻模糊不清。

他依稀聽到Cain的笑聲,但是他不能完全確定。

Charles聽到由遠而近的拖行腳步聲。他知道是匆匆跑過來的是那個出現在廚房削馬鈴薯皮以及在後院的菜園裡工作的老人,他的腳步聲很好認,因為會穿著不合腳木鞋的人,只有那個老人。

老人用瘦巴巴的手臂把Charles抱了起來,一拐一拐走進廚房。他把Charles放在空無一物的餐桌上,神情嚴肅檢查著他的頭,確認Charles除了額角擦傷之外沒有更嚴重的傷口之後,老人便開始替他清理和包紮膝蓋的傷口。

老人處理傷口的動作非常嫻熟,Charles看得出來,因為平常處理他的傷口的人總是他自己

包紮完成之後,老人把急救箱重新包好並且放回原處,接著他又坐回那張凳子上,繼續削馬鈴薯皮。

Charles低聲對他說:「謝謝。」

老人抬起頭,對他微微一笑。

Charles看了一眼自己膝蓋上的繃帶,忍不住再說:「你包紮的技術很好,就跟醫生一樣。」

老人的笑容凍結,他手中的削皮刀停了下來。他的眼眶泛紅,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陣,才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曾經是個醫生。」

Charles困惑地瞪著老人。

他不懂。

在那個農場工作、在他們家削馬鈴薯皮,這比當醫生還要好嗎?——然而,這個問題並沒有困擾他太久,因為當前Charles最大的苦惱,在於他知道自己勢必得找到一個可以避Cain更遠的地方。


4.

在他們搬進這棟房子之後,後院的門一直是鎖上的——唯獨一次例外。有一天,Cain受不了整天被「關在家裡」,於是他撬開了後院的門,跑到屋後的樹林裡。不過,Cain在將近一個小時之後就意興闌珊返回,嚷著這附近什麼都沒有,非常無聊。然而那件事並非到此結束,因為Cain沒有把鐵門鎖上,先是引起了傭人的注意,然後引來軍人的關切。軍人擔心有人闖進他們的家藏在暗處。所以,等到Marko回家的時候,正好撞見軍人們搜索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還牽來軍犬打算搜尋附近的樹林。(在眾人忙進忙出的整個下午,Sharon一直待在臥房裡沒有露面。傭人告訴軍官,他們的女主人身體不適,但Charles猜想他的母親應該是醉得不省人事。)

Cain不敢告訴他的父親門鎖是他弄壞的,Charles也不敢告訴他的繼父這只是虛驚一場,但Marko不知怎的隱約猜到原由。他把Cain拖到一旁,低聲講了幾句之後,告訴為首的軍官這只是虛驚一場,並且為他們勞師動眾深感抱歉。

軍人們並沒有對Marko父子口出怨言。軍官只是告誡Cain,說一個小孩不應該在樹林裡擅自亂闖,那是很危險的。

那天晚上,Cain沒有出現在餐桌上。

隔天早上,Charles看到Cain的時候,他的臉上多了新的瘀青。

當天下午,Charles被Cain推下鞦韆。

那讓Charles開始思考,以後再發生這種事的時候,自己應該躲去哪裡。

他相信Cain暫時不會往後院跑,短時間之內也不太可能再興起破壞門鎖跑進屋後樹林的念頭,所以那裡成為Charles優先考慮的選項。不過,首先他得找到一個不必撬開門鎖便能出去的方法。

然而,那比想像中還要容易許多。

在後院的一個角落,有一間小小的儲藏室。Charles去過那裡幾次,他記得儲藏室的氣窗位置正是朝向外面的。

在他的膝蓋傷口差不多癒合之後,Charles來到儲藏室,毫不費力地踩上堆疊的舊傢具,從只有小孩的身體能夠通過的氣窗翻了出去。他發現自己落在一堆劈好並且堆得相當整齊的木材上。他猜想這大概也是前任屋主留下的,因為現在他們使用的木材堆在後院靠近房子的地方。

Charles運用從書上學到的知識辨明方位,記下這棟房子的相對位置,然後他走進樹林。

陽光穿過枝葉灑在他的身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泥土、青草和枯葉的味道,讓他突然回想起以前在海德堡的生活,也讓他意識到近三個星期來整天關在房子裡,實在讓他悶壞了。

Charles忘記自己原本只是「探路」的目的。他放開腳步在樹林間奔跑起來,順著坡度不算陡的山坡一路往下。跑累了就放慢腳步調整呼吸,氣不喘了之後再繼續跑。

沒有目的。沒有預設跑多遠之後就得折返。有一段時間,他想要一直這樣跑下去,跑得越遠越好,離開那個他住在那裡但是他不會用「家」稱呼那棟房子的地方。

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享受開闊的空間和無拘無束的輕鬆自在。

淙淙水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順著聲音找到林間的小溪,沿著溪畔走了不知道多遠,看到窄窄的溪床上有幾塊大石,想也沒想便踏上有點滑的石頭涉過淺淺的溪水。

就這樣走了又走,直到水泥樁和鐵絲網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

Charles眨了眨眼,接著回想起他從房間的窗戶看到的農場。他猜想自己大概一口氣跑了兩、三公里。

他往那個方向走去。

離開樹林的邊緣,Charles發現自己站在一堵鐵絲網圍牆的前面。隔著鐵絲網,他看到一個男孩低著頭、縮在一堆木材和磚塊的陰影底下。

那個男孩和出現在他們家的老人一樣都穿著條紋睡衣。他的上衣胸前縫著一塊布條,布條上寫著一組數字,214782。除了相同的工作服之外,這名男孩也和那位老人一樣,頂著一顆光頭。

Charles站在原地靜靜觀察了好一會,但是男孩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出現,依舊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Charles猶豫著自己是否應該轉身離開,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反而往前踏了一步。

男孩倏忽抬起頭。

他們一言不發瞪著對方。

Charles感到莫名緊張。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男孩有某種東西令他不安——或許是因為他眼裡的驚恐,又或許是因為他很怪異,跟他很不一樣。

「哈囉。」Charles先開口打了招呼。

男孩先是緊張地左右張望,然後才猶豫地應了一聲,「嗨。」

「我叫Charles,我的家在那裡。」他說,抬起手臂往身後隨便一指,「你呢?」

男孩遲疑了片刻,才回答:「Erik。」

「你在那裡做什麼?」

「工作。我們正在搭木棚。」Erik回答。

Charles探頭一看,發現五、六十公尺之外,十幾個人正在地基上架設木造結構。「你沒有在工作。」他指出,「你為什麼躲在這裡?」

「小聲一點。」Erik對他比出噤聲的手勢,「別讓他們發現我躲在這裡。」他的眼裡流露出些許抗拒,然後又說:「我沒有偷懶……我只是……只是想要一個人而已。」

Charles有點驚訝,因為……他懂那種事。「你不喜歡他們。」他說。

Erik搖頭,「不怎麼喜歡。kapo老是找機會揍我,我想他大概看我不順眼。」

儘管Charles不知道Erik所說的kapo是誰,但他猜想那可能是某個行徑和Cain相似的人,會因為自己心情不好就恣意打別人——突然間,他覺得Erik跟他並沒有那麼不一樣,他們有共同點。

「你幾歲?」他忍不住再問。

「八歲。」這一次,Erik回答得倒是很快。

「嘿,我也是!」Charles立刻回答——另一個共同點!——接著他發現自己在興奮之餘不知不覺提高了音量。「抱歉,我會小聲一點。」他對Erik做了一個苦臉。

Erik笑了。他的門牙缺了一顆,讓Charles想起自己換牙的時候。

「你有食物嗎?」Erik突然問了這句。

Charles愣愣看著他,「你餓了?」

Erik怯怯點頭,同時眼裡閃爍著期待。

「抱歉,我沒有帶吃的東西出門。」

Erik瞬間黯淡失色的雙眼讓Charles立刻非常懊悔出門之前沒有把廚房裡能吃的東西全都帶在身上。「下次我再帶東西給你吃,好嗎?」他連忙說,不知為何急著想要彌補對方,即使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Erik的雙眼又亮了起來。但在他張口正要說話的時候,Charles聽到哨聲,而Erik慌忙站起身,「我得走了。」他說,一面抓起放在一旁疑似用來當作遮蔽物的獨輪車。

Charles感到既失望又驚訝。失望是因為他和Erik還沒說到幾句話,Erik就必須離開了;驚訝則是因為他居然會對Erik離開感到失望。Charles早已習慣獨來獨往,從來都不曾急著想要交新朋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Erik……還滿有趣的,想要再跟他多說一些話、多認識他一點。

「Erik,很高興認識你。」Charles對著Erik歪歪斜斜推著獨輪車的身影說道。這不只是出於禮貌,和Erik說的少少幾句話確實讓他滿開心的。

Erik回過頭,笑的時候又露出那顆缺牙。「我也是,Charles。」他回答,然後匆匆推著車離開。

Charles佇在原地看著Erik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

這是很長一段日子以來,Charles第一次對某些事情抱著期待——他期待下次再見到Erik。


5.

神不知鬼不覺溜出後院,這比Charles想像中還要更為容易。

Marko大部分時間不在家,Sharon則不曾留意家中兩位男孩平常在做什麼,而傭人們總是忙著各自的工作——因此Charles需要的只是避開Cain,這不難,因為絕大多數的時間他們兩人不相往來。

雖然廚房裡總是有人在,但是要取得食物不是難事,只要他光明正大問一聲,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Charles拿了幾片早餐剩下的麵包,用手巾包好。他告訴傭人他要到後院野餐,沒有人懷疑他的說詞。

Charles沿著前一天的路徑,翻過儲藏室的氣窗,沿著山坡而下,涉過小溪,來到前一天他遇見Erik的地方。他坐在鐵絲網外等待,然而,直到午餐時間將至,他不得不起身離開,Erik都沒有出現。

Charles垂頭喪氣沿著原路返回,納悶Erik為什麼沒有出現,他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然後他想起Erik說他們在搭建木棚,Charles努力回想,剛才他沒有看到任何人在地基那裡工作,還有他上次見到Erik的時間是下午,所以他決定午後再來試試運氣。

但就在這個下午,Sharon帶著一名年長的女傭要去附近的鎮上採買,Charles說他不想出門,所以Sharon叮嚀家裡的傭人留意家裡的男孩,別讓他們亂跑。由於早上才用過野餐的藉口,Charles一時之間想不到另外的理由藉故去後院,他有點失望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想著這真是諷刺,「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反而更難偷溜出去。

Sharon回來的時候帶給兩個男孩一人一塊巧克力。Charles沒有拆封,他把巧克力收了起來,想著下次可以帶給Erik。

隔天早上在等待時間流逝的心浮氣躁之中渡過,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過後,Charles又從後院溜了出去。期待讓他的步伐變得輕快,他想早一點見到Erik,但是他也沒有把握這次可以見到Erik。到目前為止,他已經走了好幾次這段路,非但不會在樹林裡迷失方向,他還找到更短的路線,腳步快一點的話只要半個小時就能夠抵達他的目的。

離開樹林,Charles立刻看見穿著條紋衣的身影坐在陰影底下,他馬上跑了過去。

沒錯,那是Erik!

Erik猛然抬起頭,他眼裡的驚慌因為認出Charles而轉變為驚喜。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Erik說。

「我昨天早上有來,可是沒看到你。」Charles說,一面在鐵絲網前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拿出巧克力,「你喜歡巧克力嗎?」他問,感覺到手裡的巧克力因為體溫略微融化。

Erik點頭。

Charles撕開外包裝,毫不猶豫將錫箔紙包覆的巧克力對半折斷。正當他伸手打算把巧克力遞給Erik的時候,Erik連忙警告他:「小心,鐵絲網有通電。」

那句話令Charles心中一凜。他小心地把手伸進鐵絲網的間隙,讓Erik從他手裡把東西接過去。這個簡短的過程相當順利,沒有人被電到。

「通電為了防止農場的動物跑出來嗎?」Charles問。

「動物?」Erik嗤了一聲,「那是為了防止我們跑出去。」說著,他撕開錫箔紙,折了一片巧克力放進嘴裡。Charles看到他沒有嚼,而是含著巧克力慢慢等待融化。

兩個人隔著鐵絲網各自吃著巧克力實在有點無聊。Charles忍不住問了困擾了他很久的疑問:「Erik,你們為什麼一直穿睡衣?」

「這不是睡衣。」Erik回答,「我們必須穿這個。」

「為什麼?」

「因為我們沒有其它的衣服。那些軍人們拿走了我們的衣服,我們只能穿這個。」

「軍人們拿走你們的衣服?」Charles眨了眨眼,困惑不已,「為什麼軍人會拿走你們的衣服?」

Erik聳肩,「我不知道。我不喜歡軍人。你呢?」

「……不特別喜歡,但也不會不喜歡。」Charles誠實回答:「我沒有碰過會搶別人衣服的軍人,我遇到的軍人會幫我們搬家,還有保護我們。我的繼父和他們一起工作。」

「你的繼父是軍人?」

「不,他是科學家。」Charles說,接著問:「你的父親呢?他也是農夫嗎?」

「不,」Erik搖頭,「他是鐘錶匠。以前他是我們鎮上最厲害的鐘錶匠,但在這裡他只會修理別人的鞋子。」

Charles想到出現在他們廚房裡的老人,他說他以前是醫生,可是他現在做的事情卻是種菜和削馬鈴薯皮。他隱約覺得這裡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大家來到這裡之後做的事情都不是以前做的。

「你的衣服上的數字是什麼?那是一種球賽遊戲嗎?」Charles又問。

Erik低下頭,「你說這個?」他扯了一下寫著214782字樣的布條,看起來有點厭煩,「這不是遊戲,這是我們的編號。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組數字,只是這樣。」

Charles還想多問一些農場的事,但哨聲響了起來,他知道那表示Erik要離開了。

「我明天再來找你?」

「嗯。」Erik點頭,「謝謝你的巧克力。」

Charles笑了,「我下次再帶別的食物給你?」

Erik咧嘴笑著朝他點了點頭,然後才揮了揮手,轉過身跑開。

Charles目送Erik加入工作隊的其他成員,接著他心滿意足離開鐵絲網圍籬走回樹林。

他納悶Erik住的農場是不是糧食短缺,因為Erik說他總是肚子餓而且他看起來很瘦。也許下次他可以邀請Erik到他們家用餐,他們家裡的食物絕對足夠再多餵一個人,這樣Erik就不會再餓肚子了。

不知道他的母親會怎麼看待他的新朋友,Charles想道。嗯,Erik絕對可以算是他的新朋友,儘管他想不出自己還有哪些其他的朋友。以前Sharon會擔心Charles在學校交不到朋友,因為他看的書不是同齡小孩會看的,而且他對於孩子們常玩的遊戲也沒什麼興趣。Charles猜想Erik大概也對跑來跑去或捉迷藏那類的遊戲沒興趣,Erik是真的在躲人,那是真的,不是玩遊戲——就像Charles在躲Cain一樣。

Charles順利在沒有人察覺的情況之下從儲藏室溜回到後院。當他走到前院時,他又聞到了那個糟透的味道。他四處張望,再度看到一道烏黑的煙霧在天空中散開。

那個煙囪燒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Charles。」

Charles連忙回過頭,看到他的繼父站在門口。今天Marko回來得比較早。

「你剛才跑到哪裡去了?」Marko問。

「我在後院。」

Marko瞇起眼,「你有沒有離開後院?」

Charles搖頭,「沒有。」他不常說謊,但是他並非完全不會說謊。

Marko瞪著他,一言不發。片刻之後,他又說:「不要跑進樹林裡,知道嗎?」

「我知道了。」Charles小聲回答。

Marko嚴厲的神情緩和下來,他伸手拍了拍Charles的頭,「好了,快進屋吧,天都快暗了。」

Charles跟著繼父走進大門。他有點好奇為什麼Marko今天回家的時間這麼早,難道是今天的工作提前告一段落?Marko從來都沒有解釋他來到這裡做的是什麼工作,Charles想起廚房裡的老人還有Erik的父親,有點不安他的繼父是否也放棄了原本的工作。

「Herr?」

「什麼事?」

「您在這裡做的是什麼研究呢?」

Marko停下腳步,用詫異且猜疑的眼神打量著Charles,反問道:「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因為……」Charles一時語塞。不知為何,他覺得貿然提起Erik的父親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所以他回答:「在廚房裡工作的那個老人說他原本是醫生,可是他在這裡做的是農夫和傭人的事,所以我想……」

Marko似乎瞭解了Charles的意思,他哼笑一聲,摸了摸Charles的頭,說:「好吧,我不應該告訴你這種事情的,不過……你很聰明,而且你也喜歡科學,對吧?」

Charles點頭。他不是很喜歡他的繼父,甚至還有點怕他,因為他看過Marko怎麼「教訓」Cain——但同時,他也有點尊敬他的繼父,因為他是出色的科學家,而且他對Charles一直很好。

「你聽過優生學,對吧?」Marko問道。在Charles點頭之後,他才繼續說:「我在這裡的研究是如何避免……不好的血統延續下去。我們的團隊裡有醫生也有科學家,有些醫生鑽研外科手術,有些則試驗不同的藥物,而我採用的方式是放射線。截至目前為止,我的研究成果最成功,放射線是最快速且有效的方式,甚至在實驗對象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之下就能達到目的。我想,不久之後我的研究應該會成為主流。」Marko有點自豪地做出結論。「好了,Charles,這樣你放心了吧?」

Charles一知半解地點頭。他不是很清楚他的繼父到底在說什麼,不過至少他的繼父依然在從事科學研究,還有他聽起來和那些搶走Erik的衣服的軍人似乎沒什麼關係。

一道影子掠過他的視野一角,Charles稍微別過眼,看到Cain閃起居室,彷彿剛才他站在一旁聽他們的對話。


6.

一再撒謊令Charles感到內疚,可是他希望再見到Erik,隔著鐵絲網和Erik說說笑笑,以及詢問更多關於他的事情。樹林裡沒有大型野生動物,林間小溪既不深也不急,Charles一點都不覺得走進樹林會是一件危險的事,他猜想那只是大人們擔心小孩在樹林裡迷路才會告誡他們不要跑去那裡,但是他才不會迷路,所以Charles漸漸地不再那麼在乎那個警告。然而,Cain似乎起了疑心,Charles只能更加小心。

這天下午,Charles從廚房裡拿了兩塊剛出爐的小蛋糕,用手巾包好放進小書包。傭人們都以為他只是想找個安靜不被打擾的地方坐下來一面看書一面吃小點心,因為Cain有時候會製造類似不斷搥打牆壁的噪音,而Sharon會把收音機開得非常大聲彷彿想要蓋過其它聲音似的。為了不讓別人起疑,Charles不敢一次拿走太多的食物——如果沒有這層顧慮,他恨不得把小書包裝滿各式各樣食物帶給Erik。

Erik似乎一直處在飢餓的狀態。Charles看著他狼吞虎嚥把手裡的蛋糕吃完,便把自己手中才咬了兩口的蛋糕也遞過鐵絲網給他。

Erik伸出手,但他猶豫了,用混雜著期待和不確定的眼神望著Charles。等到Charles微笑點頭之後,他才接了過去。

看到Erik忙不迭吃了起來,Charles忍不住說:「你不留一點等到晚上再吃嗎?要是晚上你肚子餓了怎麼辦?」

Erik聳肩,嘴裡塞滿食物,口齒不清回答:「有食物就吃,以免之後沒得吃,我的父親是這樣告訴我的。」

Charles不太懂,「有人會搶你的食物嗎?」

Erik沒有回答,只是撇了撇嘴。

等到Erik風捲殘雲吃完蛋糕並且意猶未盡舔著手指時,Charles突然想到一個讓他疑惑了好一陣子的問題。「對了,你知道那個煙囪燒的是什麼東西嗎?」說著,他一面伸出手指著一段距離之外的大型煙囪。

Erik沒有回過頭,不過他看似知道Charles指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他搖頭,「我們不准過去那裡。」頓了一下,Erik又說:「我的母親說大概是燒舊衣服。」

「你的母親也在這裡嗎?」

「嗯,我們全家都在這裡。可是我的母親被帶到不同的營區,來到這裡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她了。」說著,Erik垂下頭,看起來很難過。

看到Erik悶悶不樂的模樣,Charles忍不住想要幫他打氣。「不然你可以過來這裡找我啊,來我們家吃飯。」

Erik皺眉瞪著他,彷彿他剛才說了什麼傻話。「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我不能離開這裡。」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是猶太人,我們必須待在這裡,所有的猶太人都不能離開。」Erik繼續瞪著他,「你……不知道?」

Charles呆若木雞望著Erik。兩人之間實際上的距離沒有任何改變,但在那個瞬間他突然覺得Erik離他好遠,還有隔在他們中間的鐵絲圍籬登時變得好顯眼。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腦袋一團混亂,好像打結似的。

Erik別過頭,隔了好一會,他囁嚅說道:「我……我該走了。」

Charles沒有對他說再見,Erik也沒有等他的回應,便轉過身匆匆跑遠。

Charles依舊呆坐在原地。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了。他記得老師在課堂上說的,記得他和同學們朗讀過的小冊子的內容,記得他們的元首說過猶太人是最致命的敵人——可是他沒有辦法把Erik和他聽到的、讀到的猶太人聯想在一起。

Charles沒精打采站起身,垂頭喪氣走回家。他感覺到胃部沉甸甸的,即使整個下午他什麼都沒有吃。

今天Marko回來得比較晚,不過他沒有錯過晚餐的開飯時間。在餐桌上,Marko宣布過幾天之後要邀請同事來家中聚餐。「他們都是醫生和科學家。」Marko看起來心情很好,可能是喝了不少餐酒的關係,他變得比較多話,「其中有一位醫生對我的研究特別感興趣,他相當肯定我在放射線的研究,說我的實驗非常具有突破性。」見到Charles頹喪不感興趣的模樣,Marko沒有再多說下去,而是轉頭告誡Cain在客人來的時候別搗亂,還有要求Sharon最好神志清醒出現在餐桌上,因為沒有人想要看到精神恍惚的女主人。

Sharon看起來有點不安,「Kurt,我不希望你跟客人在餐桌上討論那些,尤其在小孩子的面前。」

Marko瞇起眼,「妳這是什麼意思?」他質問。

Sharon放下刀叉,她的臉上閃過Charles從來沒見過的厭惡。「你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嗎?你在這裡的『研究』?還有『實驗』?你竟然對那種事情引以為傲?奪走一個人的——」

「夠了!」Marko握拳猛力捶了一下餐桌,盤子和刀叉應聲跳起,放在桌上的酒杯打翻,餐酒灑在白色的桌布上,留下一灘醒目的紅印。

「妳最好別在我們的客人面前說出那種話。」Marko咬著牙警告Sharon。

在那之後,沒有人敢再說任何一句話。這頓晚餐在沉重的沉默之中結束。Sharon沒說完的話讓Charles坐立難安,他從來沒聽過她的母親用那種口吻對任何人說話,他也沒聽過他的繼父對他的母親大吼。

隔天,Charles沒有去找Erik。再隔一天的下午,他也沒有出門。看到他怏怏不樂且沒有離開家門的反常模樣,傭人還以為他生病了,頻頻問他是不是身體有哪裡不舒服。

Charles一直待在房間裡,反覆思索他從書上學到關於猶太人的事,以及他所見到的Erik。

Charles不覺得Erik有那麼壞,不,Erik才沒有那麼壞。Erik跟他一樣都才八歲,所以Erik絕不可能是「詆毀我們並且煽動我們的敵人」並且導致他們的國家戰敗的猶太人。另外,Charles他一點都不覺得Erik有什麼「無所不在的毀滅影響力」。

他猜想,Erik大概和其他的猶太人不一樣。

到了第三天早上,Charles決定下次再見到Erik的時候,他要問個清楚——只不過,這天下午他走不開,因為家裡上上下下忙了起來,傭人們打掃屋內屋外,把漂亮的磁盤、閃亮的銀器餐具和水晶杯從搬家後未拆的木箱拿出來,為了明晚即將招待客人做好準備。

隔天下午,Sharon離家到附近的鎮上採購新鮮的食材,廚房也趁著在準備晚餐菜餚之前開始烘焙餅乾、酥餅和蛋糕等甜點。

Charles喜歡空氣中瀰漫著麵粉、糖和蛋的香甜味道,也喜歡大家忙進忙出的熱鬧。他幫忙傭人做一些簡單的跑腿工作。

當他抱著乾淨的桌巾走向廚房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熟悉但意外的身影。

Charles以為自己看錯了,他三步併作兩步衝進廚房。

那是Erik,在他們的廚房裡。

「嘿!Erik!你怎麼會在這裡?」Charles喜出望外跑到餐桌前,完全拋下過去幾天他的困擾和疑問。

Erik看起來和他一樣驚訝。

「這是你的房子?」

「嗯。」Charles點頭,「你不知道我住在這裡?……我還以為你是來找我的。」

Erik搖頭,接著解釋:「他們說需要手夠小的人,所以叫我過來這裡。」Charles看到他手裡拿著乾淨的抹布和水晶杯,Erik小小的手可以伸進杯子。

驚喜消退之後,Charles和Erik有點膽怯地打量彼此。

Erik還是跟以前一樣,看起來易受驚嚇的淺色眼睛,剃得只留短短髮根的光頭,他的身上依舊是條紋衣,只是多穿了一條工作圍裙。

「我以為你不會再來找我了。」Erik低下頭,開始擦拭杯子。

「我從昨天就想要去找你,只是我沒辦法離開家裡。」

「……真的嗎?」Erik抬起頭,他的語氣聽起來半信半疑。

「是真的。」Charles用力點頭。

Erik笑了,彷彿鬆了一口氣。

Charles把懷裡的桌布往餐桌上隨手一放,看到擺在盤子裡的點心,他想也沒想就問:「你的肚子還餓嗎?要不要吃一點?」

Erik點頭。他的雙眼亮了起來。

Charles拿了一塊酥餅遞給Erik,Erik從他手中接過去的動作不快,但是把酥餅送進嘴裡的動作倒是很快。Charles忍不住笑了。

他想知道Erik住的地方到底食物有多麼不夠才會讓他一直肚子餓。

正當Charles想要問Erik要不要再多吃一點的時候,一個響亮聲音突然傳了過來:「喂!你們在幹嘛?」

他們兩人像是做了虧心事的孩子,緊張地轉過頭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Cain大步走進廚房。「你竟敢偷吃我們的食物!」他惡狠狠瞪著Erik。

Erik的臉孔瞬間刷白,他倒退了兩步。「我沒有偷。這是他給我的。」他伸手指著Charles。

Charles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好快,快要從喉嚨跳出來一般。

「你騙人!騙子!」Cain大吼。

「我沒有騙人。」Erik辯解,他轉頭望著Charles,投來求救的目光:「我認識他,我們是朋友。」

Cain轉過身,不懷好意瞅了Charles一眼。「他說的是真的嗎?他是你的朋友?」

Charles張口,卻說不出話。如果他撒謊說他不認識Erik,Cain就會把Erik當作小偷;如果他照實說Erik是他的朋友,Cain一定會用對待Charles的方式對待Erik。不管Charles的答案是哪一個,Erik都會有麻煩。

在Charles掙扎猶豫的時候,Cain握緊的拳頭落在Erik的臉上。


7.

當女傭來到Charles的房間、告訴他客人們已經抵達而Marko希望兩位男孩下樓和客人們打招呼的時候,Charles臉上的淚水還沒有乾。

Erik望著他,那雙眼睛盡是希望破滅,甚至是對感到失望,彷彿他錯看了Charles似的——正是那個眼神讓Charles開始討厭自己。

Charles沒有逃跑,但是他也沒有出手阻止Cain。他只是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看著Cain揪著Erik的領口,他的拳頭一次又一次擊中Erik的眼窩和顴骨。他們的吵鬧聲招來傭人們的關注。唯恐他們在扭打之中把昂貴的餐具打破,傭人們連忙把Cain從Erik的身上扯開,並且喚來站崗在他們家前院的軍人,要他們把Erik送走,以免再次發生衝突。擦水晶杯的工作則落到家裡一名年輕的女傭身上。

Erik才剛從前院的大門離開,載著Sharon回家的車子就駛了進來。沒有人對女主人提起剛才發生的小意外,所有的人都回到各自的位置繼續手邊的工作,Charles則乘機躲進他在閣樓的房間。

他覺得自己很沒用。

Cain只不過年紀比他長一點、身高比他高一點、力氣比他大一點,只要Charles使點勁,他絕對可以及時把Cain推開,Erik就不會因為的緣故被打。

當時他到底在怕什麼?為什麼他不敢出手?

是因為他害怕Cain打他?還是他害怕自己的行為被當作「保護敵人的叛徒」?

大人們都說猶太人是他們的敵人,Erik是猶太人,所以Erik應該是他的敵人——只不過Erik不是他的敵人,他是Charles的朋友。

一直到Charles默默跟在女傭的身後走下樓梯,他仍為懊悔和困擾所苦。

Marko興高采烈介紹他的家人和客人們認識。Charles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有的穿著西裝,有的穿著軍服。等到他的繼父介紹完之後,七、八位客人當中他只記得兩個名字。

其中一位是Schumann醫生,他看起來很嚴肅,還有他似乎是個重要的人物,因為大家對他說話時都是必恭必敬。Marko說他參加的就是Schumann醫生主持的研究計畫。Schumann醫生對Sharon誇讚她的丈夫,說他在放射線領域的知識對這個研究計畫非常有貢獻,而Sharon對他回以一個硬擠出來的扭曲微笑。

另外一位是Schmidt醫生,他戴著滑到鼻樑上的玳瑁眼鏡,臉上總是帶著笑容,看起來很和善。他的話不多,只是客套地向大家問候,微笑聽著別人說話,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直到Sharon換了張唱盤,留聲機流瀉出琵雅芙演唱的歌曲,Schmidt醫生才宛若醒了過來,他高興地對Sharon說小麻雀是他最喜歡的歌手,並且旁若無人地跟著音樂輕哼起旋律或偶爾唱幾句法文歌詞,逗得Sharon忍不住咯咯笑。

儘管晚餐非常豐盛、菜餚非常美味,但Charles只覺得食之無味,半點食慾都沒有。

夜深時分,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一直想著Erik,想著要向他道歉、向他解釋,希望Erik能夠原諒他。

隔天下午,Charles懷著忐忑不安和期待的心情匆匆出門,他穿過樹林來到鐵絲網前坐了下來。然而,他等了又等,都沒等到Erik現身。一直等到Charles不得不起身返家,Erik仍沒有出現。

再隔一天,他依然沒見到Erik。

到了第三天,還是不見人影。

Charles忍不住難過地想到,Erik大概生氣了,不想再看到Charles所以不再過來他們常見面的地方。Charles看著手巾裡包著特地為Erik帶來的食物,他覺得很難過,也很擔心Erik沒東西吃會肚子餓。

無獨有偶,家裡的氣氛每況愈下。Sharon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在餐桌上缺席的次數越來越多,就算她坐在餐桌旁和大家一起用餐,也是一副無精打采、了無食慾的模樣——更甚者,她的行為像個不想吃東西的小孩,意興闌珊用叉子戳弄食物。

Charles很擔心他的母親,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可是他也無能為力。

更有幾次,在夜裡他被爭吵的聲音驚醒。他的母親和他的繼父對彼此咆哮和咒罵的聲音,伴隨著玻璃碎裂的清脆聲以及物體撞擊的悶聲。

在一片黑暗之中,Charles緊閉雙眼,抱著膝蓋在床上縮成一團,開始在心中無聲計數,希望唸到某個不特定的數字,他們的爭吵聲就會停止。

有些時候他不必等很久,一切又回到平靜;但有些時候他數了又數,吵鬧聲卻始終沒有停歇的跡象。

他從來都沒有覺得這麼孤獨無助。


8.

最初的兩天,Charles踏著輕快的步伐,想要趕著見到Erik——但在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之後,他的步履越來越慢,甚至於他覺得自己之所以還走得動,是因為他的心底尚存最後一絲絲的希望,否則他可能連抬起腳步的力量都會失去。

將近一個星期之後,Charles開始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Erik了。他拖著雙腿消沉地走向鐵絲網圍籬,正當他想著或許日後再也沒有必要過來這裡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孤單條紋衣身影縮在建材的陰影底下。

他立刻拔腿往前奔,過去幾天的陰霾一掃而空。

「Erik!」Charles大喊,不管自己可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也沒想到他可能會認錯人。他在圍籬前方止住腳步,隔著鐵絲網,他清楚看到坐在那裡的人正是Erik。

Erik抬起頭望著他。Charles看到Erik的臉上有正在消退的瘀青,也有新的傷口,而他的右眼還是腫的。

Charles覺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刺了一下。好痛。

「對不起,Erik,」Charles結結巴巴說道:「我應該要阻止他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擔心,我會害怕。」

Erik幽幽看著Charles,隔了半晌,才說:「我以為你是故意的。你讓他打我。」

「我才沒有!」Charles連忙否認,「我不可能對你做那種事!Cain——我的繼兄——他……他會打我,我擔心他一聽到你是我的朋友就會打你,所以當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才不會打你。我……他們說猶太人是我們的敵人,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要你和我是敵人,我只想要你當我的朋友。」

Erik一直凝視著他,沒有答腔。

「……Erik,我真的很對不起你。」Charles心慌意亂,只能再次向Erik道歉:「對不起。你可以原諒我嗎?」

隔了好一會,Erik緩緩點頭。他抬起手臂,朝Charles伸出手。這是Erik第一次朝Charles伸出手不是為了接下食物。他們兩人的手在鐵絲網的間隙之間相遇。Erik的手好小,好像只有骨頭沒有肉似的。Charles握著Erik的手,不想放開。

Charles暗暗下定決心,他絕對不會再讓Erik失望,也絕對不會再坐視Erik受傷。

「Erik?」

「嗯?」

「對不起,我今天沒有帶吃的東西過來。」Charles覺得有點愧疚,「我以為你大概不會再出現了,所以我就沒有帶食物出門。」

「沒關係,你下次再帶給我吧。」Erik回答,慢慢縮回手的同時對Charles露出微笑。

Charles看到Erik的牙齒又缺了一顆。那個景象讓Charles有些莫名的不安。

家,逐漸變成一個空殼。

Marko又開始晚歸,甚至數日未歸,終日埋首在他的研究。只要他一回家,就一定會和Sharon發生口角。Sharon的身上開始出現Charles常在Cain身上看到的瘀青。

Charles忍不住偷偷希望他的繼父最好不要回家。

他覺得來到這裡之後,家裡的一切變得更糟,所以他不喜歡這裡——然而,也是因為來到這裡,他才有機會認識Erik。

每天下午和Erik見面變成Charles最期待也是他覺得最快樂的一件事。即使現況什麼都沒有改變,但是和Erik說說笑笑的時候,他不再覺得自己孤獨或無助。

每次都是他盯著Erik吃東西,這樣實在有點怪異。有一天Charles新血來潮,把折疊式的棋盤和一盒棋子放進書包連同食物帶了過去。在他把吃的東西遞給Erik之後,翻出書包裡面的棋盤和棋子,意外聽到Erik嘴裡塞滿食物、口齒不清地低聲驚呼:「跳棋!我已經好久沒有玩了。」

「你也喜歡跳棋?」Charles驚喜問道。

Erik猛點頭。「我的父親教我下棋,以前我也會和我的姊姊玩……」說著,他看起來又有點難過。

Charles想起Erik提過他的母親和姊姊不住在這個營區,而他來到這裡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們了。

Charles開始擺棋子。幾年前,Sharon會陪他玩跳棋,而Brian見兒子玩得起興,還特地找了相關的書給他,也會抽空陪他玩、跟他討論已經被研究和破解的策略。但是在他的父親去世之後,Charles幾乎沒有再跟別人玩過跳棋了。通常都是他一個人擺好棋子,移動白子,轉動棋盤一百八十度,移動黑子,轉動棋盤一百八十度,白子吃掉黑子……

在鐵絲網的另外一側,Erik一面嚼著食物,一面出聲指示Charles應該把哪個棋子走到哪裡。這遠比Charles自己一個人下棋好玩多了。

他覺得這可能是他的生命裡最快樂的一刻。他好希望這永遠不會結束。

然而,只要哨聲響起,Erik就會一如往常地用袖子抹乾淨嘴巴,匆匆起身,推著獨輪車離開。在他離開之前,他會笑著對Charles說明天見,而Charles則會說明天他會再帶食物過來。

和Erik一起渡過的下午,給了Charles回家面對冰冷和孤單的力量——他知道只要自己能夠撐過這一個黑夜和熬過另一個上午,他就能夠在一個沒有冷言冷語、咆哮謾罵或拳頭的地方,坐在陽光底下和他的朋友談天說笑。

在Charles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這麼快樂的這天傍晚,他心滿意足地穿過樹林沿著山坡往上,爬上木材堆鑽過儲藏室的氣窗,從後院繞到前院,打算從正門回到屋內。令他意外的是,他看到他的母親坐在鞦韆上。她低垂著頭,頭髮散亂披在肩上,雙手握著麻繩,用光裸的腳板隨意踢著地面讓鞦韆晃啊晃的。她白皙的雙腿沾著黃褐色的沙土,她的鞋子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旁邊還有一只空酒瓶。


9.

「Charles,過來這裡,我有話對你說。」

這個下午Marko回來得好早,Charles差一點被抓到他偷溜出門不在家。他的繼父對他招手,示意Charles走進他的書房。Charles從來都沒有看過Marko的書房內部,他好奇地張望,看到書架上全是書本和文件。

「Charles。」Marko叫Charles坐在書桌前的椅子,然後他也跟著坐了下來,隔著書桌皺眉看著Charles好半晌,才終於開口:「我相信你注意到了。你的母親在這裡過得……不太開心。」

Charles點頭。Sharon的情況一直不是很好,但他不確定自己會用「不開心」描述他的母親。

Marko嘆了口氣,「原本我不希望你們跟來的。我認為你們留在柏林會比較好,可是你的母親堅持一家人就該聚在一起,所以……不管怎樣,這裡不太適合女人和小孩。我猜,你在這裡也過得不開心,對吧?」

Charles立刻想到Erik,他差點脫口說出這裡的生活沒有很糟,但他立刻想起自己不應該在大人的面前提到猶太男孩Erik的事。「我還好。」他低聲回答。

「我認為你們應該離開。」Marko一面思索一面說道:「回柏林,或是海德堡……我看海德堡比合適,你的母親在那裡會過得比較好。」

Charles注意到他的繼父說的是「你們」而不是「我們」。「那您呢?」他忍不住問:「您不一起離開嗎?」

Marko搖頭,回答:「我的工作在這裡,我必須留下來繼續做研究。」一提到自己的工作,Marko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你還記得Schmidt醫生嗎?上回來我們家作客的那位?」見Charles點頭,Marko繼續說了下去:「Schmidt醫生有一些非常獨到和有遠見的想法,他認為當代的原子核與放射線的研究著重在能源、武器和毀滅的力量,這實在太狹隘了,如此潛力無窮的科技應該用來『創造』,創造更高等的新生命,而不只是被使用來摧毀劣等的生命,好比Schumann醫生的X射線實驗或之前Uranverein的目標——」

彷彿察覺到自己不小心說了太多,Marko的高談闊論戛然而止。他清了清喉嚨,說:「總之,我認為你們應該回海德堡。在那裡你還可以去上學,不至於整天關在家裡面。」

見他的繼父一副心意已決的模樣,Charles趕忙說:「我不是很想離開這裡。」因為Erik在這裡,而不是海德堡。

Marko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他盯著Charles,再度對他搖頭,接著嘆了口氣。他稍微前傾上半身,讓他自己稍稍靠近他的繼子。「Charles,你很清楚你的母親是什麼情況。還有Cain。我不放心讓他們兩人單獨上路回到海德堡。我承認我對Cain……很失望。Charles,我把你當作親生兒子,我希望你能夠在一個更好的環境成長,而這裡不是那麼理想。我知道你只有八歲,可是你很聰明,也很懂事,我跟你說這些話的原因,是希望你能夠照顧你的母親,多留意她的情況,陪著她直到她順利回到海德堡——以前你們的家。」Marko直視著Charles的雙眼,「你能夠做的到嗎?Charles?像個大男孩,照顧你的母親?」

Charles望著他的繼父,唯一能做的只有茫然地點頭。

他知道自己要離開了,還有離開之後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這裡。他唯一想到的只有Erik,他必須跟Erik道別。這個念頭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很不舒服。

「好了。」Marko往後靠回椅背,「早點去收拾你的東西吧,以免趕不上後天早上的火車。」

女主人和兩個男孩即將離開的消息很快在家裡傳開,傭人們又開始忙碌,為了可能只有單程的旅行做好準備。那些原本就跟著Sharon的傭人會隨著他們返回海德堡,而其他的人則繼續留在這裡。

午餐過後,Charles趁亂溜出後院。今天他到的時間比較早,Erik還沒有出現。他坐在圍籬前面等著Erik,由於沒有帶任何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Charles只能拾起一旁的枯枝,百般無聊地戳著眼前的地面,意外發現有一處的土壤有些鬆軟,單用樹枝便能刨出一個淺坑。

隔了好一陣子,Charles終於聽到了腳步聲。他抬起眼,看到Erik他拖著腳步,歪歪倒倒推著獨輪車緩緩走過來。Erik一直低著頭,就算坐了下來還是沒有把頭抬起來。

Charles忍不住急忙問道:「Erik,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又隔了一陣子,Erik抬起頭。Charles看到Erik的雙眼佈滿血絲,眼角還泛著淚光。

「發生什麼事了,Erik?」

「我找不到我的父親。」Erik哽咽地說:「前幾天他和另一個工作隊去別的地方,然後就沒有回來了。我已經找他找了兩天,可是都沒有找到。有人說他被轉到另外一個營區,但我知道不是,如果他被調走,他一定會先告訴我,或至少找認識的人把消息轉告給我。」說著,他的眼淚掉了下來,「先是我的母親和我的姊姊,現在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看到Erik縮成一團掉眼淚的模樣,Charles忍不住想到好幾個晚上自己在黑暗中縮成一團的樣子。

他默默地坐在那裡聽著Erik低聲抽泣,不知道過了多久,Erik猛然抬起頭,「Charles,你不會什麼都不說就突然消失吧?」

那句話像一把刀子直接插進Charles的胸口。

他低下頭,覺得自己也快要哭了。

「Erik,我就是過來跟你說再見的。我要離開了。」

「什麼時候?」Erik急忙問:「離開多久?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後天早上的火車。」Charles說:「我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Erik的臉垮了下來,「連你都要離開我了?」他喃喃說道,淚珠從眼眶溢出之後便立刻與沾滿雙頰的淚水溶成一片。

無能為力的無助感讓Charles感到非常挫折。他洩氣地拿著樹枝亂戳,發洩心中的挫敗和感傷。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在鐵絲網的正下方掘出一個凹陷。

這個景象讓他靈光一閃。

「Erik,如果我過去那裡幫忙找你的父親呢?」Charles提議。

Erik困惑地望著Charles,「什麼意思?」

Charles用手裡的樹枝敲了一下地面,「這裡的土比較鬆,我可以挖洞鑽過去而不會被電到。然後我就可以幫你一起找你的父親。營區那麼大,你一定還有一些地方沒有找過。等你找到你的父親之後,你就不會是一個人了。」Charles頓了一下,又說:「而且,這是最後我可以跟你相處的機會了,明天之後,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見面。」

Erik的雙眼因為驚訝睜大了些許。他的眼淚止住了,不過他搖頭,說:「不行,這樣太慢了,你還沒挖出夠大的洞就會被巡邏的軍人發現。」

Charles回想起這幾個月之中,他從來都沒有在這個時間點碰過巡邏的軍人。他一面思考一面說:「我可以從家裡帶圓鍬過來。這樣一來速度就會快很多,在別人發現之前我就已經把洞挖好了。」

Erik開始思考。最後他點頭同意,「聽起來可行。」然後他打量Charles,「可是你太顯眼了,一眼就會被認出來。等等……我有個點子,我可以帶我們穿的衣服給你,這樣你看起來就跟我們差不多了。」說著,Erik的視線往上飄,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不過,你得把頭髮剃掉才行。」

「什麼?」Charles有些驚恐地瞪著Erik,「要剃我光頭?不行,別碰我的頭髮。」

那句話讓Erik破涕為笑。「好啦,我會帶一頂帽子給你,讓你把頭髮遮住。」

「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我會帶圓鍬過來,你可別忘記多帶一套條紋衣。」哨聲傳來的時候,Charles跟著Erik一起站起身,他仍不忘再次叮嚀Erik。

「我才不會忘記。」Erik向他保證。


10.

午餐後,Charles在廚房用剩下的麵包做了一個夾著起司和火腿的三明治。這會是最後一次他有機會帶食物給Erik了,所以Charles認為他應該帶一些特別豐盛的食物給他。因為所有的人都在忙著收拾行李,所以Charles認為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去向——因此,在後院撞見Cain守在那裡,讓Charles非常意外。

他瞪著Charles,洋洋得意說:「我就知道你一直偷偷摸摸溜出去,這次終於被我抓到了。」說著,他一把搶走Charles抓在手上的小包,拆開手巾,露出裡面包裹的三明治。「看來有人中午沒吃飽……不,不是這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我懂了!那個小鬼沒有騙人。你認識他——還有你一直偷我們家的食物給他!」

「我沒有偷!這裡也是我的家。」Charles反駁。他想要搶回三明治,但是Cain不肯鬆手,兩人扭打了一陣子之後,Cain索性把三明治丟在地上踩爛。

想到那是他特地為了Erik準備的食物,Charles感到一股無名火突然竄起。他一把推開Cain,在Cain的錯愕變成憤怒之前,Charles趕忙跑向儲藏室,把門從裡面鎖上。他聽到Cain猛拍門板的聲音,Charles趕緊抓起放在一旁的圓鍬,從氣窗爬出去,頭也不回衝進樹林。

反正明天他就要離開了,他一點都不在乎被別人發現這件事會有什麼後果。

Charles氣喘吁吁跑到他們常見面的地方時,Erik還沒有出現。Charles拿著立起來比他的身高還要高的圓鍬開始掘土。之前他只拿過園藝用的小鏟子,他從來沒用過圓鍬——不過,他看過園丁工作的模樣,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記得別人是怎麼使用這個工具的,所以他照著記憶中的動作挖土,並且小心翼翼不要碰到鐵絲網。這比他想像還要辛苦,他覺得兩隻手臂和背部都開始隱隱作痛,不過地面上的淺坑逐漸變深,他知道自己沒有白費力氣。等到Erik匆忙跑過來的時候,Charles已經挖出了一個他覺得自己可以鑽過去的洞了。

見到兩手空空的Erik,Charles忍不住大聲他埋怨:「你忘了多帶一套衣服!」

Erik咧嘴一笑:「我怎麼可能會忘記?」一面說著,他解開胸前的釦子,露出裡面第二件條紋衣。Erik把脫下來的「外衣」捲成一團,從鐵絲網的中間遞給Charles。

Charles接了過來,他開始脫掉身上原本的衣服。「我本來有帶東西給你,可是Cain搶走了那個三明治。」

Erik聳肩,雖然他看起來好像有點失望,不過他喃喃說道:「無所謂。」他脫下褲子遞了過鐵絲網,「帽子在口袋裡。」

Charles換上摸起來有點溫熱的條紋衣。衣服很大件,不太合身,而他穿起來鬆垮垮的。他把褲腳捲了好幾折,最後把帽子戴到頭上,遮住頭髮。「我看起來怎麼樣?跟你像嗎?」

Erik點了點頭。

Charles趴到地上,盡可能把身體貼往地面,小心謹慎地從他剛才挖好的洞鑽了過去。幾秒之後,當他再度站起身的時候,他已經在鐵絲網的另外一側了。

他看著站在他身邊的Erik,他們中間不再隔著鐵絲網。

Erik眨了眨眼,對他咧嘴一笑,「我們走吧。」說著,他帶著Charles跑向一段距離之外的木棚建築區。

當他們接近木棚的時候,Erik放慢腳步,而Charles好奇地四處張望——但舉目所及令他不由得低下頭避開那些景象。

每一個人都穿著條紋衣,而且他們都是瘦骨嶙峋,凹陷的臉頰讓臉上那兩顆了無生氣的眼睛大得突兀。

Charles覺得莫名的膽戰心驚,再加上遙遠的天邊不時傳來悶雷的聲音,以及天空逐漸被烏雲遮蔽,他更加覺得這個地方陰森詭異。他只想早點找到Erik的父親然後儘快離開這裡。

Charles硬著頭皮跟在Erik的身後,隨著Erik走向其中一間木棚。他站在門口,看到陰暗的木棚裡滿滿都是人,他們或站或坐或躺。Charles瞪大眼,呆愣在原地,無法行動,也無法思考。

一段時間之後,Erik重新出現在Charles的身邊。他抓住Charles的衣袖,把他從出入口帶開,一面低聲對他說:「我的父親不在我們的木棚。走吧,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我知道有個kapo以前就認識我的父親,他對我們還不錯,我想他或許知道些什麼。」

Charles點點頭,讓Erik拉著他前往另外一間木棚。他非常不安,覺得這裡有種莫名的恐怖,他想要離開,可是他已經答應Erik了。這一次,他鼓起勇氣跟著Erik踏進木棚。他看到Erik和一個也穿著條紋衣但是拿著木棒的人交談。他站在一小段距離之外看著他們。交談沒有延續很久,最後Erik朝那個人點頭,然後轉過身朝Charles走來。

從Erik臉上的表情,Charles知道他沒有聽到他想要聽到的消息。正當他開口要安慰Erik的時候,突然響起的大吼聲讓Charles嚇了一跳。他看到木棚裡所有坐著及躺著的人都隨著口令快速站起身,但他們看似對口令習以為常,臉上只有麻木。除了Charles,好像沒有任何人被嚇到。

他看到制服軍人,有的持槍、有的牽著軍犬——但更多的是手裡拿著木棍的條紋衣。他們吆喝著把木棚裡每一個人都趕了出去,像是趕羊一樣,把他們聚在一起成為略嫌雜亂的列隊,叫他們朝著某個不知名的方向前進。

Charles被擠在一群人的中間,他的前後左右都是條紋衣。他慌亂地張望周遭,看到Erik從人群間的縫隙費力擠到他的身邊。「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要去哪裡?」他驚慌地大聲問道。

Erik抓住Charles的衣服,大聲回答:「有時候他們會叫我們出來走動,或是跑到另外一個地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一會之後就會結束了。」

儘管嘲雜的吆喝、紛沓的腳步和混亂的推擠讓Charles緊張不安,但是Erik說的話讓他稍微放心了一點。他不斷推擠開著朝他推擠過來的人,覺得自己都快要被壓扁了。他牽起Erik的手,深怕在人群之中他們會被沖散。

天空開始落下傾盆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得Charles幾乎睜不開眼睛。身上的衣服吸飽了雨水之後變得越來越重,旁人的腳步激起的泥水不斷濺在他的身上。

他們走了又走。緊張不安逐漸退去,Charles感覺到的只有疲憊,每走一步都令他略感驚訝原來自己還沒有倒下。

最後,腳下的觸感變了。他踩到的不再是一片泥濘,而是堅硬的水泥地面。

他隨著一群人走下階梯,來到一個陰暗的室內。然後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

「現在是怎麼回事?」Erik露出困惑不安的表情,好像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發展。

「或許我們要在這裡等到雨停。」Charles說。即使他一點都沒有把握,但一看到Erik不安的模樣,他就覺得自己應該要冷靜。

直到他聽到命令,要他們把衣服脫掉。

眾人開始七嘴八舌,此起彼落的人聲室內充斥著嘲雜的嗡嗡聲。有人指著牆壁上的蓮蓬頭,說這就只是洗澡而已。

他看了Erik一眼,看到Erik和其他人一樣,依照命令開始脫衣服,所以Charles也開始解上衣的釦子。他偷偷張望,看到每一個人都是骨瘦如柴。

有個老人剛好對上Charles的視線。看到Charles的頭髮,老人的臉上閃過一抹些許的詫異,但是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在每個人都脫得光溜溜之後,他們又被趕進另外一個房間。那裡更為陰暗和狹窄,Charles牽著Erik盡量往牆邊角落走去。

然後——沉重的鐵門關上,室內一片漆黑。

Charles的心臟狂跳。在每個人鬧哄哄的時候,他沒有出聲,只是緊緊握住Erik的手,而Erik也緊緊回握住Charles的手。

在房間的另外一端,有個天窗打了開來。

所有的人都順著光線看去,看到一粒一粒的白色顆粒順著光線落入室內。

然後天窗又被關上。

室內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以及,驚恐爆發。

Charles收緊手指,用力握住Erik的手。

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鬆手。




The End





Alternate Ending

他的世界在他的顱內炸裂。

他聽不到痛苦的尖叫聲,聽不到指甲抓摳壁面的尖銳摩擦聲,聽不到拍打磚牆和鐵門的沉悶聲響。

痛苦,恐懼,死亡。遠遠超過他能夠理解和承受的事物在一瞬間湧入他的大腦,阻斷了他的感官和思緒。

是須臾,也是永恆。

他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一切,因為他同時看到、聽到、感覺到一切。

那不是一片空白,而是數不清的訊號構成的白雜訊。

純然的痛苦。純粹的恐懼。絕對的死亡。

把他帶回來的,是他的掌中緊緊握住的小手。

他的世界依舊是碎片。無數碎片刺入他的頭顱、飄浮在他的大腦,令他頭痛欲裂。

他的世界在猛烈搖晃。喀噠喀噠,撞擊和振動的聲音不絕於耳,震得他的頭更痛。

Charles和Erik的手依舊緊緊握在一起。

Charles睜開眼睛,他看到光線。

厚重的金屬門板扭曲變形,天窗的金屬蓋不翼而飛。

Charles聽到驚呼聲,他和Erik在踉踉蹌蹌之中被其他的人推擠出半塌陷的暗室。

傾盆大雨仍未停歇。

此起彼落的大吼。倉皇無措的人群。

他用沒有牽著Erik的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他的頭好痛,真的好痛。

Erik抓著他在雨中狂奔。

他們不是唯一在雨中奔跑的人,但他們是唯一跑遠的人。

Erik伸出沒有牽著Charles的那隻手,讓所有的金屬製品歪曲或飛舞,每一頂他看到的鋼盔、每一把他看到的步槍。

Charles很痛苦,所以他讓除了Erik以外的每個人都感受到他的痛苦

在恍惚之中,他聽到警報的聲音。

他們站在一堵鐵絲網圍籬之前。

鐵絲網突然散開。

Charles轉過頭看著Erik。Erik在哭。Charles猜想他自己也在哭,只是他的臉早已被雨水打溼。

他們手牽手走出圍籬。




The End


A/N:這部電影的結局讓我哭到不成人形。最初的想法是依照電影的結局,畢竟那個純真的友情和殘酷的事實非常感人——但我後來改變了主意,想寫‘awakening’,所以寫了另一個結局。

由於The Boy in the Striped Pajamas曾遭到批評不符合史料,所以我想這篇敘述的和史實絕對存在偏差——我不是在幫自己開脫,而是想要澄清一些事實而已。

感謝燦松在我啃資料發現要讀的材料為數不少以及卡稿卡到想放棄的時候推薦給我《夜》(La Nuit),看完這本書之後我非常感動也很感慨,然後決定不管卡稿多久都得把這篇完成。另外也感謝加嘉,天曉得本來我只是隨便說說而且數度想要拋棄這個計畫,我終於完成了!(仰天長嘆)
雖然這篇的成果我不是很滿意,但我覺得如果不趁早完成,之後絕對又會開始發懶拖延,拖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寫完。

"Never Forget"。如今再聽到這句警語以及背後代表的意涵,都讓我非常惆悵。

設定、筆記、資料、以及更多碎碎唸

Comments

  1. 終於給我等到了…!(嗯其實我知道你在隨緣那邊連載不過我就是想等它先完結才一口氣看,毆飛)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後記裡還一下子面紅了←少裝了。我、我才是那個意想不到你真的寫了的人啊o><o!!

    另一個結尾超讚!我也有妄想過類似的情節(因為一直在聯想著電影開始時的情節…)所以看見你寫的更加激動了!請讓他們從此手牽手跑下去吧!!T_T(順便讓我妄想他們兩個一起成長的畫面吧,毆)

    嗯這篇的結尾的確有點突冗(不包括alternative ending的話)但我絕對能夠理解的……寫這種AU實在太灰暗了OTL如果不快點完結大概會得抑鬱吧囧看這套電影時我還好(雖然結尾實在太慘了…)但有關二戰大屠殺的電影讓我哭得最慘的是"Life is Beautiful"(我對那種笑中有淚的有時候更沒抵抗力OTL)

    對了,為了這篇啃了那麼多參考,會公開註腳嗎XD(笑)我個人對於當中提到的史料還有點好奇的說~(看的時候也有一秒Shaw會不會出現來插花XDD)

    另外得說我很喜歡你著墨了不少Charles的家庭、像和母親的、Cain的關係~別碰我的頭髮梗實在是棒到不行vv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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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plies
    1. 原來在隨緣潛水的人比想像中還多?XD
      一開始我的打算就是寫完之後一次貼,因為我覺得這個故事一口氣看完比較合適,但因為那陣子有點忙,想說連載應該可以逼迫自己早點寫完,所以才決定用連載的方式。最初的計畫是一個星期消化資料和寫設定、一個星期寫作——但最後花費的時間差不多是兩倍。(中間還跑去寫了drunk!Erik的續篇,可見我有多苦悶!我明明就是個喜歡崩壞惡搞和輕鬆日常的人啊!)
      還有我的淚腺超級發達、哭點極低,大多數人會哭的我一定會哭、大多數人不會哭的我還是照哭……Orz

      其實我也有腦補他們一起長大的情景(爆)比方說小男孩長大之後成為dark!Charles,和Erik手牽手征服全世界,而且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對Erik動手動腳(←並不是這樣好嗎!!!!)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寫後續,但這樣一來就會變成historical AU,意味著要讀參考資料來補足自己爆弱的現代史,一想到就覺得很懶所以直接放棄。

      至於這篇的設定,目前我正在把亂七八糟的筆記整理成可以閱讀的文字敘述,目的是希望大家一起來找碴,盡可能把發現有誤的地方修正。(除非是為了惡搞,我傾向不在自己的小說裡加註)

      說到Charles的家庭和家人,其實那是我非常沒有信心的一個部分。另外,在條紋衣男孩的電影裡本來就有類似別碰我的頭髮的台詞,那個當下我立刻想到FC所以很不爭氣地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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